readx();  關卓凡把買到的東西,打成一個包裹,不無沮喪地想,自己現在能做的,大約也隻有這麽多了。


    他把包裹係在背上,準備向圓明園做最後的告別。


    讀書的時候,關卓凡曾不止一次來過這裏,看著遺址中剩下的那幾塊破落的石頭,遙想圓明園當年的風光。而今天,他再一次走進了曆史,可以親眼目睹這一切,才發現即使是最華麗的辭藻,也不足以形容出他所受到的震撼,也不足以渲染出這裏真正的輝煌。


    三山三園,造就空前絕後的永恒經典,奇珍異寶,鑄成華光冉冉的稀世傳奇。


    這裏是萬園之園。


    然而,當關卓凡漫無目的,癡癡的隨心行去,園中的景象卻開始如夢魘一般,一處處映入眼簾。


    賢良門內,伏著幾十具技勇太監的屍身。當數以萬計的城防部隊都潰散無蹤,反而是這些一向為人所輕賤的閹人,充當了圓明園的最後保衛者,赤手空拳,死戰不退,終於被洋兵亂槍射殺。


    再往前走,便在福海邊上看見了投湖自盡的守園大臣文豐,屍身已經被撈起來扔在一邊,永不瞑目的雙眼直視蒼穹。


    等走到了倚秀閣,意料之中地見到了正圍著死去的常妃,哀哀痛哭的太監和宮女。這位道光爺的後妃,於警訊忽起之下,不及走脫,困在園中,活活被驚嚇而死。


    一百一十二方勝景,到處絲綢遍地,古書狼藉,樓台破碎,滿目蒼夷。


    關卓凡的心開始絞在一起。


    這樣的場景,在書上看來的時候,是知識;在遺跡中緬懷的時候,是滄桑;而置身其中的時候,卻是剜心刺骨的疼痛。


    作為一個曾經的曆史專業人員,他確實走進了曆史,但卻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這活生生的曆史,被無情地肢解,摧殘,毀滅,就好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被一個一個的殺死。


    他終於發覺自己方才的行為很可笑——當家都被別人打得粉碎時,他居然抱著幾塊搶救出來的殘磚敗瓦,沾沾自喜?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誌向很可笑,當他親手所寫的毀園通告被高高張貼的時候,他居然還在幻想著未來的前途和溫飽?


    大群大群的英法士兵從這個華人通譯身邊經過,提著火把,在園中穿梭,興高采烈地大聲喧嘩著,仿佛是一群粗野**的無賴,得到了特別的許可,可以去別人家的院子裏,燃放一場盛大的節日焰火。


    關卓凡的一顆心,驀地抽緊。


    你們有文藝複興,複興就複興吧。你們有工業革命,革命就革命吧。你們能夠遠渡重洋,來了就來了吧。你們打勝了,勝了就勝了吧。你們搶東西,搶了就搶了吧。


    算你們牛逼還不行嗎?!何以——


    何以還要怯懦和無恥到要點這一把火,將這片壯麗的瑰寶無情毀去?你們敢說這是對皇帝所謂的懲罰,而不是在掩去劫掠的罪跡?


    第一個火頭燃起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於是東也火起,西也火起。當滿園都是火焰在熊熊燃燒,灼熱的風夾雜著濃煙,一陣又一陣地掠過他身邊的時候,關卓凡呆立當場,雙手緊緊攥在一起,魔怔了似的不停喃喃自語:“我不服……我不服……”


    他心中的怨恨,彷如冰川融水,匯成小溪,繼而小溪匯成江河,奔騰不息,充塞胸膛,終於像跪在八裏橋的戰場上那次一樣,仰天嘶吼起來:“我不服——!”


    辱到了極處,痛到了極處,反倒將內心深處的書生意氣激發了出來,仿佛灰燼堆中涅槃重生的鳳凰,振翅而起,要宣明自己高貴的尊嚴。


    我的前世,是一介書生,我的現世,是一介武夫。也許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力不能拔山,氣不能蓋世,可我關卓凡,以萬園之園的烈火為證,不雪今日之恥,誓不為人!


    弄壞了我的東西,我要你們百倍賠還。欠下的血債,隻有用血來洗清。這個朝廷對抗不了你們,那就由我來對抗你們。


    雖千萬人,吾往矣。


    *


    當天晚上,關卓凡就背著包裹,從圓明園繞道阜成門,直接回了家——英軍曾經嚴整的軍紀,因為圓明園的劫掠和大火,出現了裂隙,在一片狂歡的氣氛中,已經沒有人去在意這個華人的生死去留。


    關卓凡的忽然出現,讓一家人都有喜從天降的感覺。關卓凡被英軍帶走以後的這幾天,家裏一直是愁雲慘淡,白氏更是天天以淚洗麵。她掛心著關卓凡的生死,更是怨恨老天的不公——好不容易過了一小段踏實的安穩日子,就弄出這麽一場飛來橫禍,難道自己的命,真的那麽苦?夜夜對著油燈,不知向菩薩許了多少願心,隻求她這個小叔子能夠平安。


    現在關卓凡真的回來了,這一份高興,溢於言表,但問出來的話,卻是尋常:“卓凡,吃飯了沒有?”


    “餓極了。”關卓凡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麽不同,微笑著說道,“有什麽好吃的,盡管拿出來。廚房裏還有酒吧,也打一壺。”


    普普通通的幾句話,白氏卻從裏麵聽出了不一樣,這個小叔子,似乎又有了變化。


    在她的印象中,關卓凡原是個典型的旗下少年,長得倒是一表人才,整天混混日子,說說大話,一旦真遇上事情,就變得膽小而窩囊,一點也指望不上他。可是上次他回來後,卻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自信從容,而殺掉想欺負她的那個大胡子洋兵的時候,那一份果敢,放在原來真是想都不敢想。至於那個擁抱……


    白氏知道自己的容貌生得好看,從她嫁進關家開始的第一天,這個小叔子看見她,便常常會愣愣怔怔,時間久了,她早已見怪不怪。但是,殺掉洋兵之後的那個擁抱,如果換做原來的他,就算借他個膽子也是絕不敢的。


    而現在,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關卓凡變得更不一樣了。哪裏不一樣,她一下子說不上來,似乎就是隱隱有了一種氣勢,說出話來,淡淡兩句,便讓她有不能不照著去做的感覺。


    她沒感覺錯。現在的關卓凡,不肯再為一身計,為稻粱謀,而是要開始為天下計,為天下謀了,心境一變,那股一往無前的淩厲之意,不管他如何藏鋒隱銳,終歸與從前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於是他痛痛快快吃了一頓,酒足飯飽之後,嘴角帶笑,居然將白氏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聲嫂子辛苦,才起身回西廂的房間去了。留下被看得麵紅耳熱的白氏,指揮著小福收拾碗筷,心裏砰砰直跳:他的眼光,好奇怪。


    說奇怪,也不算奇怪。她若是知道這個小叔子此刻心中的念頭,隻怕更要花容失色,羞得不敢見人了——


    吾今欲將大筆,重寫春秋,天下尚且如此,況一家一室和一個嫂子乎?


    *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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