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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旨的是軍機大臣焦佑瀛。軍機大臣一共七人,八裏橋之戰後,除文祥奉旨留京協助恭親王辦理扶局外,其餘的六人,盡數隨禦駕來到熱河。在這六人之中,怡親王載垣是軍機領班,鄭親王端華以親王的身份亦享尊榮,另外四個,按資曆排去,依次是穆蔭,杜翰,匡源,焦佑瀛。


    排在末尾的焦佑瀛,俗稱“打簾子軍機”,是前年才從軍機章京超擢為軍機大臣的。他貌不驚人,一臉麻子,因為是新進的緣故,奉職格外殷勤,皇帝傳下什麽旨意,總是搶著寫旨。


    這次也不例外,軍機大臣們見過皇帝,得了旨意,退回到軍機值蘆之後,旨稿仍是由焦佑瀛動筆,一揮而就。寫完之後,卻不交給載垣,而是雙手捧了,送到坐在東首的一人麵前,恭敬地說:“肅中堂,您看這樣寫可使得?”


    被稱為肅中堂的人,自然便是肅順。他並不是軍機大臣,卻在軍機值廬中公然高坐,如果放在前朝,這已是死罪。然而奇怪的是,軍機大臣們都不以為意,就連身為軍機領班的怡親王載垣,也將這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


    按朝廷的體製,大學士是名義上的宰相。但實際上,軍機處才是處分天下軍政事務的中樞,一入軍機處,便算是有了宰相的身份,而軍機領班,則是首輔的身份。但這幾年,肅順為鹹豐所重用,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以禦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的職銜,大政所出,無不參與,成為事實上的首輔,而軍機大臣,倒似乎成了他的辦事班子,因此他出現在軍機處,成了大家習以為常的事情。


    “成!”肅順一目十行地將旨稿看過,遞回給焦佑瀛,“回頭譽正了,請皇上用了印,就交發吧。”


    “唉,這又要來三千人,”端華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有些犯愁的說,“人吃馬嚼的,供應上又該吃緊了,也真是麻煩。”


    端華是肅順同父異母的哥哥,承襲了鄭親王的爵位,身份貴重,還兼任著行在的步軍統領,這一次從京中調來的三千人,就是要撥歸他的轄下。然而他最是糊塗無用的一個人,不明白肅順幹嘛又給皇上出主意,要往熱河這裏調兵,給自己平添了許多事端。


    肅順對他這個哥哥一向不甚客氣,見他懵懵懂懂的,對自己的一番苦心全然不知,又好氣又好笑,搶白道:“對,對,真麻煩。等到什麽時候讓人一索子捆去宗人府,日日睡涼炕,看四方天,就什麽都清淨,再也不用麻煩了。”


    載垣見端華一副茫然的樣子,心裏好笑,叫著端華的爵號說道:“老鄭,雨亭這一番安排,自有他的意思。”左右看了看,伸出右拳,豎起拇指和小指,擺了個“六”的樣子,壓低聲音說:“京裏有傳言,說他要反!”


    端華再笨,也知道這個“六”字,指的是京中的恭王。當今的鹹豐皇上,是道光皇帝的第四子,而恭王,則是道光皇帝的第六子。端華聽說恭王要造反,嚇得臉上失色,而其他幾位軍機大臣,見怡親王居然毫不掩飾地談論這等事情,都噤若寒蟬,誰也不敢接話。


    肅順卻漫不在乎,大刺刺地說:“也就是有這麽一說,所以做個未雨綢繆的打算。真要造反,我看他恭老六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這個本事。”說罷哈哈一笑,屋裏方才那一陣緊張的氣氛,才告緩解。


    然而肅順雖在麵上做這樣的表示,但心裏對恭王的戒懼,其實是深到了極處的。


    恭王的和碩親王稱號,是由道光皇帝在臨終前,禦筆親封,比之那些承襲而來的王爺,要更加尊貴。以他的身份,若在軍機,便會是當仁不讓的軍機領班。隻可惜在五年前,因為與自己的四哥——鹹豐皇帝的一樁誤會,被鹹豐免去一切官職,逐出軍機,回上書房讀書。直到不久前,奉旨議和,把撫局辦得很漂亮,博得京中清議和百姓的激賞,聲勢複振,朝務便隱隱有了兩個中心,一個是以熱河的肅順為首,另一個便是以京中的恭王為首。


    肅順很能幹,同時也是一個要獨攬大權的人。要攬權,便決不能容許恭王再起,他用的方法,一是離間皇帝與恭王的兄弟感情,不許恭王到熱河來覲見,讓那一樁誤會,得不到澄清的機會,二是削弱京中的兵力,強化熱河的武力,以防止恭王的異動。隻是這一層用心,眼下還不能對人明言罷了。


    他想了想,還是對端華叮囑了一句:“步軍統領衙門是要緊的地方,調來的這些兵,四哥你要籠絡好才是。”


    端華點點頭,記住了肅順的這句話。


    *


    *


    發到京中的聖旨一共是兩道,一道是命令勝保前往直隸山東一帶,以欽差大臣的身份統籌剿撚事宜,另一道則是下令從京城的步兵統領衙門之中,抽調得力兵將三千人,前往熱河。經過文祥與兵部的一番折衝,決定抽調馬隊五百,步卒兩千五。其中的五百馬隊由一個叫福成安的佐領帶隊,編作東西兩營,由一個姓林的千總和關卓凡分別統帶。


    關卓凡的西營,大多是從他城南馬隊的老部下中挑選出來的,所需的兩名校尉,他硬著頭皮向上麵舉薦,希望由張勇和丁世傑來升任。令他驚喜異常的是,上麵居然給了這個麵子。他知道,這必是文祥和寶鋆為了讓他指揮順手,暗中調護的功勞。張勇和丁世傑因為這一次開拔,糊裏糊塗的便升了官,對關卓凡感激之餘,更是矢誠效命。


    關卓凡心想,不知在熱河的老蔡和阿爾哈圖,現在做了什麽官?想到就快見到這兩位大哥,心中也很高興。


    開拔的日子定在十二月的初五,也就是說,要在熱河孤零零地過年了,因此被抽調的軍官和士兵,都有些悵然若失。但也有一樁好處,隻要當差不出什麽岔子,平平安安熬到皇上回鑾,那就算是護駕有功,升賞是一定會有的,所以大家也都沒什麽怨言,紛紛趕著把家裏的事情安頓好,等待開拔。


    關卓凡則更是忙碌,除了要搬家之外,另有幾件事情,是必須趕在開拔之前完成的。好在白氏很能幹,指揮著圖伯小福和幾個新進府的仆人丫鬟,雇人雇車,不要他幫忙,也盡自忙得過來。


    第一件事,是要去謝他的“四嬸”——勝保太太。說起來,他的這一番際遇,還是緣於勝保的舉薦,因此這個環節必不可少。這天下午,他備好禮物,由圖林拿著,一路來到了東四條胡同的勝保府,通報進去,很快就有了回音。


    “關少爺,”來的還是上回那個管家,笑容滿麵地說,“請您到花廳,大帥在那兒見你。”


    “大帥?”關卓凡糊塗了,怕是管家傳錯了話,“您是說大帥夫人?”


    “大帥要在花廳見你。”官家加重了語氣,“咱們這就進去吧。”


    “這……”關卓凡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心下有些著忙。勝保要見自己,這是個好兆頭,但是勝保的派頭大,也是盡人皆知的事情。自己今天來見四嬸,是按走親戚的禮儀,並沒有穿官服,這樣去見勝保,恐怕要大大地惹他不高興。


    管家仿佛看透了關卓凡的心思,笑著說道:“大帥特為吩咐了,穿便服無妨,走吧!”幹脆一把拉了他的胳膊,向裏麵走去。到了這個地步,他也隻好硬著頭皮,隨管家在院子裏七拐八拐,來到了花廳門口。管家立住腳步,恭恭敬敬地向內稟報道:“老爺,關少爺來了。”


    裏麵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進來吧。”


    關卓凡進了花廳,便覺得身上一暖,隻見花廳兩側生著兩個燒得極旺的火盆,中間的椅子上,坐著一名紅臉膛的漢子,身穿皮袍,外麵套著一件鼠毛坎肩,正是那個幾乎在八裏橋砍了他腦袋的大將勝保。他不敢多看,趨前兩步,老老實實地跪下磕了一個頭:“參見大帥!”


    “小三兒,起來吧。”勝保笑著說,“怎麽不叫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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