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在一旁,見小棠春認出了關卓凡,心想索性替他把架子撐大一點,讓老鴇知道利害,一會談起事情來就方便許多。於是清清嗓子,說道:“這是我們的營千總,城南營裏的幾百號弟兄,都歸他管,我和老穆,都是他的屬下。”又拿眼睛唆著鴇兒,意味深長地說道:“我們關老總,為人仗義,最肯照應朋友,也最講情分,誰對他好,他是一定記得的。


    言下之意,誰要是對他不好,他自然也會記得。老鴇心中一痛,知道想借小棠春大敲一筆的想法,怕是靠不住了。單以品秩而論,六品的官,在京城裏算不上有多大,到紫春館來作樂的客人中,連二品的尚書也見過。可是步軍統領衙門的身份不同,城南的地麵又是他的轄區,對她們這種偏門生意來說,就是惹不起的人。這跟“抄家縣令,滅門令伊”一樣,說的都是同一個道理縣官不如現管。


    無論如何,別人既然來了,就是天大的事,自己也得接著。老鴇向關卓凡陪了個笑,說道:“原來是關老總,我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您老可別怪罪。”


    “好說。”關卓凡見張勇咋咋呼呼的把這婆娘嚇住了,心中暗笑,且不去理會她,還是對著小棠春說道:“棠春姑娘,我來,是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弄了半天,原來隻是為了打聽個人?廳裏的眾人都糊塗了,連小棠春也是摸不著頭腦,驚訝地問:“不知您要打聽哪一個?”


    “上次在奎元館聽曲時,你的那位貴同鄉,利賓利先生。”


    小棠春的臉上,忽然現出了一副忸怩的神色,還沒答話,一旁的老鴇象見到救星一樣,已經喊了起來:“有!有!可不就是他麽,天天賴在我女兒這裏不肯走,賴蛤蟆想吃天鵝肉……關老總,可是他犯了什麽事,您幾位要把他帶走?”


    小棠春聽她這麽說,心中氣苦,跺了跺腳道:“媽媽,你怎麽這樣說人家利先生?”


    關卓凡長舒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果然沒有猜錯。他上午算過日子,利賓從法源寺搬出去的時間,正是在奎元館遇到小棠春之後,不消說,自然是一頭紮進了這銷金窟之中。小棠春這樣的人物,利賓迷上她也是常事,隻不知是他單相思,還是兩情相悅罷了,看小棠春的神情,倒是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既然找到了人,關卓凡也就安心了:“我想見見他,成不成啊?”


    “成,成,”老鴇一連聲地答應,“我這就讓夥計把他喊過來。”


    “不用。”關卓凡搖了搖頭,“棠春姑娘,你帶我去。”


    “是。”小棠春猶豫了一下,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來拿利先生的,看看關卓凡的神情又不像,隻得在前麵引路,往旁邊的一個院子行去。關卓凡示意張勇他們不必來,在一旁的老鴇卻不放心,還是在身後跟著小棠春來了。


    關卓凡確實沒有猜錯。那天晚上,利賓把小棠春送下樓,外麵自有紫春館的車在等著。上車以前,兩個人又說了許多的話。家園零落,旅居客地,驟然遇見自己的老鄉,又是這樣溫柔可人的一位姑娘,利賓不免動了真情,而小棠春也是一樣。說起來,兩人的緣分,在小棠春替利賓求情,向關卓凡那一跪之時,便已埋下。


    *


    *


    三人進了旁邊的一個別院,關卓凡見院中有幢兩層的小樓,心想這應該就是清吟小班的四位姑娘所住的地方,而院中的幾間屋子,想必就是所謂“借幹鋪”給客人的房間。


    小棠春走到右首的一間屋子,叩了叩門,輕聲喊道:“利先生。”


    “來了,來了!”屋中有了動靜,片刻,門嘩的一聲開了,走出來的正是利賓。他穿了一件青色棉袍,皂色油靴,腰間紮著一條玄色的腰帶,額頂和臉上都刮得幹幹淨淨,收拾得極是精神,與那天在奎元館滿臉於思的形容,大不相同。


    關卓凡抱拳一揖,微笑道:“利先生請了,小弟特來拜訪。”


    “哦哦……哦原來是你。”


    小棠春在門外喚自己,這是少見的事,利賓興衝衝地來開了門,沒想到門外還有兩個人。先是茫然地看著關卓凡,“哦”了兩聲,抱拳還禮,接著便認了出來,這人是在奎元館見到的那名會說洋話的千總。


    “正是小弟。”關卓凡笑道,“到法源寺拜訪先生不遇,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了先生。”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利賓難得的鬧了個大紅臉。一個舉人,流連於勾欄之中,畢竟不是什麽雅事。驟然被關卓凡撞見,即使是象利賓這樣獨立特行的人,也難免覺得不好意思,一時有手足無措的感覺。


    關卓凡不願他難堪,轉頭對小棠春和老鴇說:“我借利先生的地方聊聊天,你們請自便吧。”說完,也不管利賓同意不同意,自顧自地走進了屋子。他的言行之中,自有一股氣勢,讓人違拗不得。老鴇帶著小棠春,悄悄地去了,利賓也訕訕地跟進屋,在八仙桌旁與關卓凡分主賓坐了。


    “小弟姓關,叫關卓凡,字逸軒。”關卓凡不等利賓動問,自己介紹道,“小弟是旗人,隸鑲紅旗,現在在城南步兵統領衙門,做一名千總。”


    “哦,原來是關兄……”


    “不敢當,不敢當,利先生若是看得起,就叫我逸軒好了。”


    這段時間,利賓每次想起奎元館那晚的事,便忍不住對那個武官極是好奇,怎麽也想不通他何以能說一口純熟的英語。現在碰了麵,見關卓凡雖是旗人,卻為人謙遜,渾不像巡防衙門中那些飛揚跋扈的武官,更是大生好感。賓主兩人由此相談甚歡,一會中文,一會英語,聊得不亦樂乎。


    他是蘇州人,少小時在鄉裏即有神童之稱,十六歲在昆山中了秀才,十八歲在南京中舉,但隨後文運不佳,會試之中屢屢失意,始終不能得中進士,蹉跎至今已是三十五歲。中間有七年時間,是在上海英國人所辦的“墨海印書館”度過,不但習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更是學得了許多經世的實務,並非尋常的腐儒可比。


    “先生不必難過,總有時來運轉的時候,以小弟想來,待到下一科,先生必然能夠得意的。”關卓凡安慰道。


    利賓苦笑一聲,道:“我曾立過誓,不中進士不談嫁娶。可是現在,科場上的事情,我已經看透了,杜工部說‘文章憎命達’,誠不我欺。這輩子,我是不做這個念想了。”


    好得很,關卓凡心想。麵上卻不動聲色,問道:“卻不知先生今後作何打算?”


    “蘇州在長毛手裏,一時是回不去了。本來打算走水路,先去上海謀個差事,誰料……”利賓歎了口氣,將手向屋子四周比劃了一下,“你都看見了,我也不瞞你。大約是前世的孽緣吧,怎麽也不舍得離她而去,就這麽混到現在。”


    說到這裏,忽然驚覺,光顧著自己說話,卻連關卓凡的來意都還沒有問一問,於是做了個抱歉的表示,說道:“逸軒,我一時忘形,還沒請教你的來意,真是失禮之至了!”


    關卓凡搖搖手,笑道:“並沒有別的意思,是為了上回奎元館的事,特為來向利先生賠罪。”


    從法源寺找到紫春館,隻為來向自己賠罪?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雖說利賓的性子倨傲,酒後亦偶做癡態,但其實是個極聰明警醒的人,世故通達。他沉吟了片刻,才徐徐說道:“逸軒,你我雖隻是第二次見麵,但你很對我的性子,可以說是一見投緣。白發如新,傾蓋如故,我不拿你當外人,有什麽話,你盡管直說。或者有什麽事是我能夠幫得上忙的,便請吩咐下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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