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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穆先是被這一掌打懵了,捂著臉愣愣地看著關卓凡。而關卓凡那句“穆老總”一出口,他才真的被打醒了,立刻便明白過來,自己犯了軍營中的大忌諱——僭越。


    僭越這兩個字,是說做下屬的越過了界限。這種錯誤,可大可小,但在兩個地方是絕對不能犯的,一是君臣之間,臣下若是僭越,便是死罪;二是軍隊之中,下屬若擅行主官之權,亦是取死之道。


    老穆隻是一個七品的哨長,隔過了校尉和千總,輒敢在營中大呼小叫,喊人帶刀帶馬,若不是丁世傑喝止,說不定已經有人衝出去了——把關卓凡這位主官,置於何地?


    想明白這一點,再看看關卓凡臉上的神色,老穆身上的冷汗唰地就冒出來了,嚇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顫聲道:“標下知道錯了!”


    關卓凡陰沉著臉,不理會跪在地上的老穆,先向周圍的兵士們大吼一聲:“都給我滾回去!”


    關卓凡的這一掌,不但打醒了老穆,也打醒了那班躍躍欲試的兵士。他們從未見過關千總發這麽大的脾氣,聽到這一聲吼,誰也不敢再觸他的黴頭,都灰頭土臉地溜回各自的營帳中去了,悄悄從軍帳的縫隙中,看著外麵的動靜。


    事實上,關卓凡的爆發,並不僅僅是因為老穆。這支馬隊是他城南馬隊的老底子,他確實用心地下過功夫,就連曹毓英,也稱讚說“練得很好”,這讓他頗為自得,覺得帶兵無非也就是這麽回事,沒什麽難的。誰料老穆隻喊了一嗓子,一堆人便想衝出去打架殺人,可見習氣不改,哪裏還象一支軍紀嚴明的部隊,簡直就是街頭上的幫會了。


    想到這些,不由得又是惱火,又是灰心。然而眼下的急務,是先把事情處置下來,別的隻好回頭再說。張勇今天並不當值,老穆身上穿的也是便衣,他們跟人衝突,一定不是因為防區內的公務,於是哼了一聲,問老穆:“怎麽回事?”


    “今天是小年,張校尉帶了我們幾個到酒店吃飯,”老穆咽了口唾沫,惴惴地看了看關卓凡,小聲說道,“因為一副座頭的事……”


    “放屁!哪來的什麽酒店?”關卓凡打斷了老穆的話。行宮二十裏內都沒有百姓人家,更別說飯館酒店了。


    “是在……往灤平的路上。”老穆似乎也知道這事做得有些荒唐,垂頭喪氣地說。


    “真有出息!”關卓凡氣得笑了起來。灤平是從熱河回京的第一站,這幫家夥為了喝一頓酒,居然跑出去二三十裏遠,結果還弄出了跟人爭座打架這檔子事。


    “對麵是什麽人?”


    “有十幾個,不知是哪個營的兵,狗日的橫得很……”


    “我看你們才是橫得很,幾個人就敢去欺負人家十幾個。”關卓凡瞪了老穆一眼,思索片刻,揚聲叫道:“圖林,帶馬!”又對老穆喝道:“滾起來,走!”


    老穆立時站起身,跑去把自己的馬牽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說:“老總,要不要多帶些弟兄?他們人多。”


    關卓凡心裏有數,今天的事,隻能化解,決不能再恃強跟對方動手。自己到熱河才十幾天,如果因為這種事鬧出大動靜來,壞了自己的大計,那才是真麻煩。當下搖了搖頭,飛身上馬,帶著老穆和圖林,拐上官道,向灤平方向奔去。


    *


    *


    縱馬狂奔了二十多裏,便見著路邊孤零零的幾間平房,當中一間的門簷上,挑著一麵白色的酒招。門口圍著幾個人,正探頭探腦的往裏麵看,見他們來了,又轉頭向這邊張望。而房子側麵的馬棚裏,拴著足有二十匹駿馬。


    關卓凡看看時間,花了二十分鍾。他把懷表揣起來,跳下馬大步走了過去,老穆連忙跟上,緊走幾步趕上他,悄悄說道:“老總,全是官馬。”


    馬棚裏的那些馬,不但是官馬,而且是戰馬,這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關卓凡嗯了一聲,聽房子裏靜悄悄的,一絲聲息也無,心中不由緊張起來:別是已經出了什麽大事?


    門口圍著的那幾個人,都是飯店的夥計,見來了個穿官服的武官,立刻給他們閃開了一條路。關卓凡進了門,看清楚屋子裏的局麵,才算稍稍鬆了一口氣。


    屋子裏已經是一片狼藉,桌翻凳倒,地上滿是杯碟的碎片。張勇等五個人,背靠在對麵的牆上,手裏都持著桌子腿,長凳之類的家什,作為武器。對方有十來個人,圍成半圈,手裏也都拿著各色家夥,逼住了張勇他們。雙方都穿著便衣,默不作聲,虎視眈眈地看著對方。看情形,大概已經掐過幾個回合,兩邊都有人掛了彩。


    這就看出武人們好勇鬥狠的一麵了。身著便衣,也就看不出彼此的品級身份,動起手來之後,誰若是先亮出來,自然就會被看成是認低服軟的一方。


    “各位,有話好說。”關卓凡客客氣氣地說。


    他一說話,那十來個人便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看他,張勇見了,喊了聲:“老總!”對方有一名高個子見關卓凡不過身穿六品服色,惡狠狠地說道:“你誰啊?少來管閑事!”


    關卓凡掛心著張勇他們的情形,不願跟他計較,隻皺了皺眉頭,說聲“借光”,排開了兩個人,從對方中間穿了過去。身後卻忽然打斜裏伸出一隻手臂,如鐵鉗一般握住了他的肩頭。


    張勇和老穆幾個人,見關卓凡忽然被人揪住,頓時勃然大怒,就要上前動手,卻聽對方一個人喊“關三!”,另一個喊“小關!”,哈哈大笑。


    關卓凡一扭頭,先看見了滿臉絡腮胡子的阿爾哈圖,再看見了粗壯敦實的蔡爾佳,又驚又喜,叫道:“阿大哥!蔡大哥!”心想,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哪裏想得到,竟然是在這裏見到他們。


    兩邊的人,就是再笨也看得出來,這三人是極好的朋友。剛才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便消弭無形,彼此麵麵相覷了一陣,把手裏的家什砰砰碰碰扔了一地,都覺得剛才那場架打得不知所謂。


    “他就是我跟你們說過的,敢在勝大人麵前指手劃腳,救了我和老蔡一命的關三!”阿爾哈圖向同伴誇耀著,“真正是從八裏橋的死人堆裏爬出來的。”


    他的同伴中,便有不少人發出“哦”的一聲,用佩服的眼光看著關卓凡。張勇幾個人,從未聽關卓凡說過這段經曆,此刻聽了,大為傾倒,頓時覺得連自己都有了麵子。


    “明明是我們驍騎營的人嘛,什麽時候跑到步軍衙門去了?”阿爾哈圖打量著關卓凡的服色,“好嘛,都升到六品了……什麽官?”


    關卓凡嘿嘿一笑,還沒答話,身後的張勇已經搶著說:“這是我們的營千總。”


    “謔,都自己帶隊了!”阿爾哈圖笑著說完,看了看張勇:“小關,這幾位是……”


    “都是我營裏的弟兄。”關卓凡把張勇老穆幾個人,介紹了一番。剛才還打得要死要活的兩幫人,轉眼就嘻嘻哈哈地聊在了一起,親熱得象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不打不相識這句話,並不是虛言,而是極有趣的一種情形。做武官的,不象文人肚子裏那麽多彎彎繞,痛快打過一場之後,化敵為友,這樣的情分,反而比客客氣氣的泛泛之交,要深刻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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