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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勇他們紅了臉,是有緣故的。所謂“人孰無錯”,犯了錯,該打該殺,處罰完畢,事情也就過了。但關卓凡的話,擺明就是說你們幾個配不上在這當兵,連受罰的資格都沒有——不僅是蔑視,簡直就是侮辱人了。這樣被被谘回原衙門,等於麵子丟光,一輩子都難抬頭。


    “怎麽著?都啞巴了?”關卓凡麵無表情地說,“這樣的好事,不正遂了你們心願麽?”


    “回千總的話,標下不願!”一片靜默之中,先忍不住的倒是伊克桑。


    “哦?”關卓凡故作驚訝,看著張勇和老穆,“你們怎麽說?”


    “不願!”伊克桑既已開了口,張勇和老穆也就異口同聲地說出來了。


    “好!”關卓凡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起了功效,沉聲說道,“你們不願,說明你們還有誌氣,還知道丟人,還願意跟著我關三幹!既然有這樣一份心,那我成全你們。來啊——”


    “在!”親兵們一聲暴喏。


    “張勇擅出防區,因瑣碎細故與人鬥毆,記十軍棍。身為長官,罪加一等,打二十!”


    “嗻!”


    “穆寧喧嘩大營,擾亂軍心,依軍律當斬——姑念其為初犯,打二十!”


    “嗻!”


    “伊克桑麽……打十軍棍!既然吹自己功夫好,給我打結實點,省得他不知道疼。”


    “嗻!“


    “其餘三人,算是長官有令,不得不依從,這次就免了你們的軍棍,罰餉兩個月——下一次,就沒這麽客氣了!”


    張勇他們三個人自己知道,既然說了“不願”,則受到軍法處置,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此時見關卓凡下了令,無話可說,趴在地上,由執軍棍的親兵,一個一個的打過來。牙是要緊緊咬住的,不然哎呀一聲叫出來,那就丟人丟大了。


    不一會,五十軍棍打夠,那名執棍的親兵便過來交令。


    “好,扶他們起來。”關卓凡對他們的硬氣很滿意,徐徐說道,“罰了過,還要賞功。”


    賞功?剛看完這一頓軍棍的兵士們,正在翹舌難下,忽然聽關卓凡這麽說,都困惑不解。就連被打得皮開肉綻,剛被親兵扶起身的張勇幾個,也摸不著頭腦:自己何功之有?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關卓凡掉了一句書包,向兩邊的軍士們大聲說道:“這句話說的是什麽?說的是軍中兄弟,情義最重!你沒衣服穿,我把我的衣服分給你,敵人衝過來了,我願意跟你一起死!為什麽說上陣親兄弟?因為打不散,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一人有難,八麵支援,這樣的隊伍,誰見了不害怕?自然可以所向披靡!”


    大家都被他的話吸引住了,聽得入了神。


    “今天張勇他們,五個人打驍騎營的十幾個,沒有輸!為什麽?因為人人並力向前,沒有一個認慫!老穆來回狂奔六十裏,為什麽?因為他心裏有兄弟!這些,就是他們的功!索司務——”


    “在!”


    “每人賞三十兩銀子,回頭找圖林拿錢。”


    場中一片寂靜,然而每個人的心裏,都被關卓凡鼓動得熱血沸騰。尤其是老穆,這短短一陣功夫,一會說要殺頭,一會變成打軍棍,一會又說要賞功,幾度驚魂。聽了關卓凡最後幾句話,隻覺得一股又酸又熱的氣息由鼻子衝上腦門,一個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這是關卓凡第一次以主官的身份,執行尊嚴的軍法,也是他第一次領悟到恩威並重的帶兵心得。從這一天起,他的西營馬隊,才真正由一支京師的治安部隊,開始了向一支百戰精兵的蛻變。


    *


    *


    過了小年,就算是踏進了大年的門檻。即使在軍營之中,節日的氣氛也是越來越濃厚,雖不至於張燈結彩,但帳篷上的春聯是貼齊了的,各種年賞也紛至遝來。宮裏頭頒出來的,叫內賞,動用的是內帑,皇上的私房錢。兵部給的,叫恩餉,已經在小年那天發過了。行在的步軍衙門發下來的,叫衙賞,另外鄭親王端華,也以統帥的身份,發了一道私賞。


    “爺,咱的銀子,隻剩下不到七百兩了。”替關卓凡管著錢的圖林,悄悄地提醒他。這些日子,關卓凡把自己的錢,貼進去了不少,都是用在了打賞上。他這一次來熱河,帶了一千二百兩銀子,都是那次晚宴所收的禮金。看他這麽使錢,他不心疼,圖林倒心疼了。


    “值什麽!”關卓凡笑道,“別小心眼,借給營裏的麽,借條你不都還收著?”


    “嗯……”圖林不放心似的又摸了摸懷裏的幾張借條。


    說起來,關卓凡還是頗有現代財務概念的,這些借給營裏的錢,司務都寫了條子給他,以後總是能還的。然而怎麽還,究竟什麽時候能還,他卻還沒想明白。他隻知道,帶兵的將領,總是能掙不少錢的,可是想要掙錢,法子不外有兩種,一是克扣兵餉,這叫“喝兵血”,二是虛報兵額,這叫“吃空餉”。喝兵血的事,他做不出來,吃空餉他倒是肯做,然而馬隊才從京裏定編開拔,急切之間,又到哪裏去吃?


    這件事,讓他頗為困惑,於是幹脆不去想了。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有法子的,沒理由別人帶兵就能發財,他關卓凡帶兵就得窮死?


    到了年二十六,經灤平縣送來的勞軍所用的牲口,也分給了各營。他們西營馬隊分到了八口豬,十二口羊,於是舉營歡呼,自己動手在軍營外麵搭了個臨時的棚子,把這些牲畜圈了起來,慢慢殺來吃。巧的是,阿爾哈圖和老蔡,也帶著幾個人來串門了。


    “喲,豬來了,羊來了,兩位大哥都來了。”關卓凡笑吟吟地說。


    “操,你小子不積點口德!”老蔡笑罵道,“今天來吃你的,明天去吃我們的。”


    這樣倒也有趣。每個軍營的廚子,手藝不同,做出來的菜,風味也不同。西營馬隊的幾個廚子,都是山西人,從下午起,就架了柴火,開始烤羊。風飄篝火,脂香四溢,弄得整營的人都饞涎欲滴,到開飯的時候,大盆大盆的清燉豬肉和焦黃的烤羊,便流水價端入了各個帳篷。


    驍騎營來的七個人,自然坐在關卓凡的帳中,關卓凡特地讓圖林把張勇老穆和伊克桑請了過來一起吃。老阿老蔡一見,分外親熱,隻是看他們行動僵硬,間中還有呲牙咧嘴的神情,困惑之餘,不免動問:“老張,你們這是怎麽了?”


    “吃了老總的軍棍。”張勇笑嘻嘻地回答,頗有點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意思。行軍法的親兵,下手極有分寸,打下去的聲勢雖大,卻絕不傷筋動骨,因此幾個人養了幾天,雖然身上依然疼痛,但行動卻是沒有大礙。


    阿爾哈圖和老蔡幾個,問清楚了情形,再看關卓凡時,便多少帶了些敬畏的神情。阿爾哈圖喝了一大口酒,感慨地說:“小關,你是越來越行了,他們都這麽服你,比我們那個狗屁佐領,不知強到哪兒去了!不是我奉承你,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胸襟氣魄,你將來的發達,那是一定的。你若是在驍騎營,我們跟了你幹,那該多好。”


    話題由是便又轉到了他們那個佐領勒保的身上,老蔡又說了勒保許多狗屁倒灶的事來,弄得大家一時咬牙切齒,一時破口大罵。


    就這麽胡吃海喝,吃完了飯,人也已經半醉。關卓凡把他們送到帳口,扯了一把阿爾哈圖和老蔡,往他們每人手裏,塞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過年了,小弟的一點心意。”他小聲說。


    “這……這……嗐,這怎麽成!”兩人眼裏都放出驚喜的光來,“這也太多了,我們也沒法回禮啊……”


    “這話我不愛聽!兄弟情分,哪能用錢來算?”關卓凡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當初小弟窮得叮當響的時候,不也使過兩位哥的錢麽?”


    “這……行,那我們就收了。小關,你這人……真是沒說的!”阿爾哈圖動了感情。


    “關三,我說真的,”老蔡喝得有些迷糊,拉住關卓凡的手說,“要是再有什麽發財的事,帶上我和老阿,我們全聽你的。”


    發財的事當然有,關卓凡心想,就看你們敢不敢幹了。


    送他們上了馬,關卓凡才回到帳中,打算歇一歇。才剛躺到鋪上,圖林又進來了。


    “爺,外麵有位叫曹平的,說要見你。”


    曹毓英的聽差!關卓凡一躍而起,酒也醒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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