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豐的身體,既畏寒,又畏熱,虛到了極處。到了春暖花開的四月,氣候宜人,仿佛為他枯瘦的軀體注入了一絲活力,由兩名小太監攙輕輕扶著下了床,拖著步子,慢慢在暖閣中繞了一圈。


    “肅六!”皇帝臉上浮出了笑容,“你看我的病,這可不是快好了麽?”


    “皇上萬安!”以內大臣身份在一旁侍候的肅順,連忙跪下磕頭,“皇上的龍體健旺著呐,一點兒小小的不舒服,哪裏算得上什麽病。”


    鹹豐微微一笑。他雖然不是個多能幹的君主,但也不至於昏庸到以為自己根本沒病,隻是聽了肅順所說的吉利話,精神還是一振,指了指設在閣中的禦座,說:“拿燕窩粥來,我坐著吃。”


    立時便有太監去傳燕窩粥,兩名小太監還是小心翼翼地攙扶著皇帝,慢慢向禦座走去,眼光卻不敢朝下看鹹豐有輕微的跛足,如果盯著他的腳看,會被以為是大不敬,惹來禍事。


    連吃了兩碗燕窩粥,皇帝更加覺得精神大好,吩咐肅順道:“好是好了一點兒,可也耐不得繁钜就見見軍機吧,讓他們揀要緊的事說說。”


    “是,這就叫起嗎?”


    “叫吧。”


    “叫起”是皇帝命臣下進見的通俗說法,一撥人就是一“起”。等載垣率全班軍機趕到東暖閣,肅順在門口又叮囑了兩句:“皇上剛見好,請諸公要言不煩,那些芝麻綠豆大的事就不要說了。”


    肅順的話,對他們來說無異於聖旨,於是進殿磕過頭,給皇帝問過安之後,便隻揀了兩件事來說。


    “恭親王報京師平靜,奏請回鑾。”怡親王載垣陳奏道,“恭親王另外還有個片子,奏請到熱河給皇上問安。”


    開口就是讓人心煩的事兒,皇帝和侍立一旁的肅順,不約而同的皺起了眉頭,但皺眉的原因,卻不盡相同。


    鹹豐北狩熱河,最初自然是為了逃難,但是漸漸地,他卻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他自十年前登基以來,幾乎沒過過一天太平日子,太平天國還沒鬧騰完,洋人又幾次打進來,焦頭爛額之下,自覺難勝繁雜,常常生出困惑來:他的諸位列祖列宗,何以能輕易便將一應軍國要務都處置得井井有條?


    等到到了熱河,驚惶之情初定,便發現了這裏的一樁妙處:遠離京城,每天不再有大批官員拿著各種待辦事件來煩他,不是急務的折子也可以扔著先不管,清淨多了。宮禁也不像紫禁城中那樣嚴苛,尋芳獵豔,樂趣多多,於是樂不思蜀,找了各種借口不肯回鑾,實在是“賴”在了熱河。


    這個老六,鹹豐心想,我好不容易過幾天安生日子,偏偏要來攪合。“京師平靜”,好像生怕別人忘了他辦理撫局之功似的。


    “回鑾的事,先擺著吧。”鹹豐吩咐道,“另外,京師乃根本之地,所關尤重,恭親王請來行在問安一事,著毋庸議。”


    好得很,肅順心想。皇帝在熱河,朝局就可以為他所掌控,最好是能借皇帝的力量,將恭親王的權柄慢慢削去,那時再議回鑾,就穩妥得多了。


    “還有什麽事?”鹹豐問載垣。


    “曾國藩奏請將大營移到東流,要請皇上裁奪。”


    這是軍務,不能不重視,而平洪楊的重任,全由曾國藩一身所係,則更要加倍重視。鹹豐坐直了身子,問道:“那是什麽緣故?”


    這話載垣就答不出了,就算答得出來,亦答不好,於是將跪在地上的身子偏了偏,暗示身後的杜翰來回答。


    這一班人中,以載垣和端華的爵位最高,肅順是主心骨,而杜翰則是其中的謀膽,理路最是清晰。此刻領會到載垣的示意,先磕了一個頭,越次答道:“恭喜皇上。曾國藩的意思,是要全力支應曾國荃打安慶了。”


    “哦?!”鹹豐將身子往前一傾,“何以見得?”


    “曾國藩在祁門的大營,先後兩次為洪逆所圍,都拚死不退,他當時的折子上,有‘去此一步,無死所也”的話。現在自請向安慶方向移營,可見皖南的局麵,已經盡歸掌握,隻要支援他那個九弟把安慶打下來,則安徽全境一定可以肅清。”


    “好,好!”鹹豐大為興奮,麵泛紅潮,不由又咳嗽起來。


    肅順擔心地看了皇帝一眼,自作主張地替皇帝答了一句:“皇上已經準奏,你們跪安吧。”


    等到軍機大臣們退了出去,鹹豐那一陣咳嗽也平複了下去,肅順便說:“請皇上還是多歇歇。”


    “總算有個好消息,我自覺精神還成。”鹹豐擺了擺手,略帶亢奮地說:“你說我該到哪兒玩玩去?”


    “是,奴才這就去傳升平署備戲,等敬誠殿的戲台布置好了,就來請皇上移駕。”


    肅順知道,皇帝說想到哪裏去“玩玩”,以這副身子骨,尋芳是絕無可能了,那自然就是想看戲。鹹豐是個最大的戲迷,不僅愛看,而且深通,假如真的打扮起來,粉墨登場,一定也是個唱作俱佳的好角。


    說辦就辦,升平署等於是皇家豢養的戲班子,行頭砌末精美異常。班子裏頭雖沒有蓋世的名伶,但各個生旦淨末醜的頭牌,也都是當行出色的好角,再加上一班漂亮的“學生”,花團錦簇,幾場戲下來,陪著皇上看戲的內務府官員和太監,都有大飽眼福的感覺。


    肅順卻一直看著鹹豐,見他雖也有搖頭晃腦擊節叫好的時候,但神情裏麵,總有點懨懨不足的樣子。於是等一出戲唱完,湊上去躬身問道:“皇上,可是有哪一段唱得不對?”


    問下來的結果,戲沒有問題,問題出在演戲的地方。


    “又是敬誠殿,”皇帝環顧四周,微微歎了口氣,“不是說不好,就是這地方待得讓人有點氣悶。”


    “回皇上,如意洲那處‘一片雲’,奴才早就已經命工部修整了,”肅順知道他的心意,笑著說,“等過兩日皇上身子大好了,奴才請皇上到那兒去看戲。”


    熱河的戲台子一共有三處。一處在敬誠殿,一處在勤政殿前的福壽園,這兩處都在宮內。另一處則是在禁宮之外的如意洲,叫做“一片雲”,規模最大,風景也是絕佳。


    “好!”想到可以出宮,到那片山花爛漫遍野的如意洲去散散心,鹹豐的眼中不禁放出光來,“把在熱河的三品以上大臣,都叫上。這些日子,他們苦哈哈的,也夠累的,聽一場戲,就算是我和皇後給他們的賞賜。”


    “有皇上這樣體恤的主子,真是奴才們的福氣。”肅順哈著腰稱頌一句,又請示道:“儲多宮那邊兒……?”


    這是在問要不要叫上懿貴妃。既然皇後要去,照道理說,宮內的嬪妃們自然該伺候皇後同去,但懿貴妃的失寵,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而肅順對她,還另有一層忌憚之意。


    鹹豐的臉色果然沉下來了,默然半晌,才輕輕歎了口氣。


    “也叫上吧,大家都高高興興的,少了她,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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