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能亨與赫德不同。作為一名美國商人,他來到中國的時間還不夠長,因此他對於船上這幫中國軍官的舉動,完全不能理解:那些四品或者五品的軍官,為什麽在一位七品的知縣麵前,會表現出一種畢恭畢敬的態度?


    在他的眼裏,關卓凡是新上任的上海知縣,而這一船官兵,是去加強上海的防務,這兩者之間,他還看不到等號應該劃在哪裏。


    然而這位知縣有著特別之處,是一定的。雖然看上去還年輕,但也許他是一名狀元,是中國今年考出來的學問最好的人。不管怎麽說,除了道台吳熙,在上海縣就是他說了算,因此這個結交他的機會,不應該放過。


    他宴請關卓凡的地方,是在船上的小餐室。桌上鋪著雪白的鏤花桌布,漂亮的銀製餐具,旁邊還立著一位站得筆挺的印度侍者。


    “幹先生,我很……榮幸,可以吃飯……和你一起。”絡腮胡子的金能亨,禮服扣得一絲不苟,舉起手中的酒杯,用笨拙的中文說道。


    幹,關卓凡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沒關係,你可以說英文。”關卓凡盡力維持著麵上的微笑,微微搖晃著手中的酒杯,用英語說道,“叫我‘逸軒’就好了。”


    難怪他來做上海知縣!金能亨恍然大悟,臉上的驚奇很快便轉化為熱情洋溢的笑容。用英語對話,輕鬆多了,話也就頓時流利起來:“你能說英語,真是太好了。逸軒……逸軒……ok,我叫做edward–cunningham,你可以叫我埃迪。”


    埃迪是昵稱,而逸軒,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昵稱,都算是親近的表示。


    關卓凡的腦中,對金能亨沒有什麽記憶,於是很專心地聽著他的話,講述自己如何來到上海,如何從廣州租下了這艘曾經全新的“威廉麥特”號,如何甘冒奇險,朔江而上,把一船貨物運到了武昌,終於開辟了這條“申漢線”,如何把旗昌輪船公司發展到今天有三條船的規模。


    “逸軒,我還兼著一個名譽的美國副領事,在租界內,有一定的影響力。”金能亨的表述,恰如其分,既點出了自己的地位,又不至於過分誇大自己,“如果有什麽我能夠幫忙的地方,請讓我知道。”


    “好極了。”關卓凡小心翼翼地斟酌著用詞,“我確信,我們之間不僅會有著真正的友誼,而且還會有很好的合作機會。”


    “合作機會”這四個字,是金能亨最願意聽到的。按照他對中國官場的一貫理解,他非常認真地向關卓凡表示,在未來任何可能的合作當中,他都會充分考慮到“逸軒”的利益。


    這位埃迪,還真是知情識趣——關卓凡一邊笑著點頭,一邊想。事實上,在他的計劃裏,確實也需要一位美國人,不過這是後話,要等到了上海,摸摸這個家夥的底細,再做決定。


    這頓晚餐,賓主都很盡興。金能亨很客氣地把關卓凡送回甲板上第二層的頭等艙內,才告辭而去。等他走了,關卓凡卻又出了艙門,下到甲板之下的統艙,在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下,背著手看丁世傑和各位軍官給兵士們點卯。


    “老總,這洋人的懷表,還真是好用。”點卯已畢,丁世傑用衣襟把手中的懷表又擦了擦,才小心地收了起來。這次一同開拔的軍官,七品以上,每人都收到關卓凡所送的一塊洋表。戰場之上,時間就是生命,因此雖然很花了一筆錢,但關卓凡並不心痛。


    伊克桑和丁先達,都學著丁世傑的樣,把懷表收了起來。張勇關心的卻不是這個,湊近了關卓凡,神秘兮兮地問道:“老總,洋人請你吃什麽好東西了?”船上的夥食,雖不能說多差,但翻來覆去的都是那幾樣,他已經吃得膩了。


    “嗯……先吃了幾片青菜,然後是一塊魚,再就是一塊點心。”關卓凡沉吟著,把沙拉,主菜和甜點,一個一個報了出來。


    “還有呢?”張勇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繼續追問。


    “還有?”關卓凡雙手一攤,“沒了。”


    “沒了?!”張勇瞪大了眼睛,手按刀柄,霍地站起來,破口大罵:“我操他娘的洋鬼子,竟敢看不起我們關老總!”


    “洋鬼子的飯,叫做番菜,各人吃各人的,本來就是這個樣兒,”關卓凡啼笑皆非,“這個金能亨,人還不錯,你發那麽大脾氣做什麽。”


    “哦,哦,”張勇知道自己是露了怯,坐下身子,猶自小聲嘟囔著:“我操他娘的洋鬼子,對自己也這麽狠。”


    *


    *


    船到江寧的時候,是薄暮時分。這裏是太平天國的“天京”,泊靠在兩岸的太平軍水軍艦船,重重檣帆,清晰可見,時而亦有大舢板劃江而過。從這裏往下,大多是被太平軍控製的水道,為了不被發覺火輪上乘客的身份,船上的氣氛緊張起來,禁艙令再一次實行,除了幾位五品以上的軍官,可以便裝在甲板上觀望,其餘的官兵,白天都不許出艙。


    “先達,你請過來。”關卓凡站在船首右側,沉聲把丁先達叫到了身邊。


    “老總。”丁先達畢恭畢敬地來到關卓凡身側。他雖然是五品官,但畢竟是新進馬隊的人,平日裏說話不多,在關卓凡的麵前,更不敢象張勇他們那樣隨便。


    “我看長毛的水軍,陣容也鼎盛得很,”關卓凡一邊張望,一邊問道,“兩邊的水軍,你都待過,依你看來,如果湘軍的水軍進攻江寧,勝負如何?”


    “回老總的話,標下以為,長毛的水軍必敗無疑。”丁先達仍是一副恭恭敬敬的口吻。


    “先達,你不用這樣拘謹,有什麽就說什麽。”關卓凡笑道,“入了營,咱們就是一樣的兄弟,我拿你當好朋友看待。你也不必自稱標下,說到底,我隻是……”他又想說我隻是七品的知縣,但情知說也沒用,說爛了嘴,他們也沒一個人肯認真聽的——自請降為七品,結果帶來這樣儀製上的麻煩,倒是自己始料未及的。於是揮了揮手,示意丁先達說話。


    “是,卑職有幾點淺見,請老總指教。”丁先達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從軍之後,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書,因此說起話來,並不粗魯,“其一,長毛水軍喜歡用大船,而且不分戰船與輜重船,連軍用和民用也不分,不僅笨重,而且臃腫;湘軍的船,輕快靈活,不論是火攻還是炮戰,都占上風。”


    “嗯,有道理。其二呢?”關卓凡對水軍一竅不通,一邊看著兩岸太平軍的船,一邊對照著丁先達的話,聽得津津有味。


    “其二,彭雪帥是用兵的好手,他的一營水軍隻有六百人,打起仗來,每營各擔其事,分工明白。長毛的水軍,一個軍就是上萬人,靠一個軍帥,哪裏統管得過來,何況上麵還有總製,將軍,監軍,人人都能說話,因此打起仗來,靠的就是一擁而上,沒什麽戰法,輸得糊裏糊塗,就算贏,也是贏得糊裏糊塗。”


    彭雪帥,指的是湘軍水師統領,那位“書生笑率戰船來”的彭玉麟了。關卓凡點點頭,鼓勵丁先達繼續說下去。


    “其三,長毛水軍的船雖然多,裝備卻不行,都是土炮抬槍,水軍中的人,又大多都不能習槍炮之法。湘軍水師的炮,都是曾大人從廣東買回來的洋莊,打起來又準又狠,長毛的水軍,難以抵擋。”


    “洋莊是什麽?”


    “就是用舊的西洋大炮。”


    西洋大炮好,這個我倒知道,關卓凡心想,當初八裏橋的那一炮,若不是靠了黃驃馬一擋,自己今天怕是沒機會在這裏指點江山了。


    “其四,湘軍水師雖然也受曾大人的節製,但自主行動之權很大。而長毛的水軍隻是陸師的附庸,處處受製,就算有一身本領,也施展不開,因此卑職敢說,長毛的水軍必敗。”說到這裏,丁先達臉上居然有一絲痛惜的神色,停頓了片刻,還是忍不住輕聲加了一句:“老總,水師是可以獨立成軍的。”


    丁先達有這樣的見識,頗出關卓凡的意料。他心中一動,看了丁先達一眼,沉吟道:“以你看來,假若英美的艦隊,進入內河,與彭雪帥的湘軍水師交手,那勝負又如何?”


    “卑職……卑職不敢說。”丁先達嚅囁道。


    “出你口,入我耳,說說無妨。”


    丁先達垂下頭去,片刻才小聲說道:“不用艦隊,隻要兩艘炮艦,從上海到武昌,足可以橫掃了。”


    *


    (謝謝譚譚、糖果、ycbh的打賞,謝謝j1621的評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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