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胡雪岩是聽說過的。


    “這個人我知道,原來是曾大帥的幕僚,以三品京堂的身份,正在江西打長毛。”胡雪岩把他所知道的說出來,“不知跟浙江有什麽關係?”


    “今天收到塘報,他已經放了浙江巡撫,接王大人的遺缺。”


    “哦——”胡雪岩恍然大悟,難怪關卓凡跟自己提起他。不過眼下自己身在上海,左宗棠身在江西,暫時還拉不上什麽關係,想了想,有些擔心,問道:“逸軒,我聽說這個人,脾氣不大好,做事也有些霸道,隻是不知跟王雪公比起來,才具如何?”


    才具如何?關卓凡有啼笑皆非之感,心說胡雪岩到底是捐班的道台,隻顧做生意,對浙江之外的官場看來不大熟悉。王有齡固然有“能員”之稱,但與左宗棠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不好相提並論的。


    但這話不能直說,何況王有齡已經殉難,因此隻談左宗棠:“這個人,一言以蔽之: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貌不驚人,心雄萬夫。”


    “哦,這樣厲害!”胡雪岩沒想到關卓凡對左宗棠的評價如此之高。本省巡撫,切身相關,不能不再問問清楚:“逸軒,你從京裏來,又是皇上身邊的人,這個左撫台,你最清楚,願聞其詳。”


    關卓凡心想,你問我還真是問對了人,不過這是穿越的功勞,跟我是從京裏來的,可沒半點相幹。


    “你說他霸道,也不算錯,左宗棠做事不替人留餘地,是出了名的。他在湖南的時候,是在巡撫駱秉章的幕中,說到他的‘跋扈’,有兩件趣事——”


    左宗棠在長沙的時候,曾被湖南巡撫駱秉章延聘為幕僚。駱秉章把他倚為幹城,一應軍務政務,全交給這個左師爺去處理,自己樂得清閑。而左宗棠也當仁不讓,軍政兩端都是毫不客氣地一把抓起。有一日,駱秉章正在別院之中小憩,忽然為府衙中的號炮之聲驚醒,慌忙問親兵是怎麽回事。親兵忍了笑,老老實實地稟報道:“是左師爺在拜折”。駱秉章啞然,心說左師爺上奏折,我連折子裏寫的是什麽都不知道,隻得自我解嘲,說黃老的無為而治,也不過如此,躺下繼續睡。


    另一件事,也可看出左宗棠的霸道。有一次他替駱秉章接見永州鎮總兵樊燮,樊燮認為左宗棠隻是一位幕僚,不肯向他請安,左宗棠勃然大怒之下,拔腳就踢,而且破口大罵:“王八蛋,滾出去!”。樊燮被趕了出去,受辱不過,托了一個禦史,向當時的鹹豐皇帝告了一狀,說左宗棠“劣幕把持軍務”,弄得他差點丟了腦袋。


    這兩件事,胡雪岩聞所未聞,聽得入了神,見關卓凡講完了,忙問道:“那他後來何以保住了腦袋呢?”


    “是靠了京中的大名士潘祖蔭之力。潘祖蔭為了救他,亦上了折子,其中的兩句話,振聵發聾,”關卓凡為了加深他的印象,特地頓了頓,才繼續說道:“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至此,胡雪岩終於掂出了左宗棠的分量,但也不免有些犯愁:“這樣說來,這位撫台,還真的是不好打交道。”


    “雪岩兄,你想錯了。”關卓凡微笑著說,“左宗棠不是獨夫,他隻是不屑為無用之事,不屑交無用之人。現在他既然升了浙江巡撫,便絕不肯再待在江西費功夫,一定會帶了他的楚軍入浙。英雄也需羽翼,他想在浙江打仗,不能不依靠地方上的襄助,象雪岩兄這樣能幹的人,我敢說,他是必定要傾心結納的。”


    聽了關卓凡的話,胡雪岩精神一振,接著又有些躊躇地說:“隻是素不相識,少了一個由頭……逸軒,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你在京裏有沒有什麽路子,可以接得上左撫台這條線?”


    “何須我的路子,”關卓凡望著胡雪岩,平靜地說,“雪岩兄,你在上海的碼頭,不是還泊著幾十艘糧船?”


    胡雪岩先是一怔,跟著便恍然大悟,這五萬石糧食,不就是最好的進身之階?站起身來,向關卓凡一揖到地。


    “逸軒,”胡雪岩激動地說,“初次見麵,你肯這樣推心置腹,讓我何以為報?”


    “不是有最好的杭幫菜麽?”關卓凡還了一禮,笑嘻嘻地說道,“我總不好白吃。”


    *


    *


    杭州菜固然好吃,不過總不及做菜的那個人。


    關卓凡心裏轉著念頭,聽胡雪岩談著“杭幫菜”的好處,找了一個話縫,見縫插針地說:“這樣的好菜式,加上這樣的廚娘來主理,一定是精彩絕倫了。”


    “說的是,”胡雪岩點頭道,“這位扈姑娘,稱得上是技藝無雙。”


    關卓凡一副不勝神往的樣子:“技藝無雙,嘖嘖,若是能見識一下,那就好了。”


    “這有何難?”胡雪岩看了他一眼,笑著說,“我陪你到廚房去轉轉。”


    廚房是在旁邊的一個小院子,有內廊相連。才走到門口,已聞得到香氣,進了門,才看出胡雪岩家裏連廚房也甚是氣派,寬大明亮,全無想象中的陰暗逼仄。


    “晴晴,我帶關老爺來瞧瞧你的手藝。”胡雪岩笑著說。


    廚房裏,有四五個下人在忙,見到胡雪岩進來,都連忙行禮。另有一位身穿藕色衣裙,紮束得整整齊齊的女子,身形嫋娜,正在打開一個小箱子,聽到胡雪岩的話,轉過身來,一雙妙目在關卓凡的臉上如電一轉,才垂下目光,略略一福:“胡老爺,煙熏火燎的地方,你怎麽好帶貴客進來?”語氣之中,微微有責備之意。


    雖然是在責備,聲音卻依舊清柔溫婉,關卓凡那天在楊坊家裏聽見的,可不就是她?


    “哈哈,對不住。”胡雪岩打著哈哈笑道,“不過關老爺是上海的父母官,這裏是他的治下,他說要來,我怎麽攔得住?”


    關卓凡聽胡雪岩這樣說,有點發窘。看這位扈晴晴,年紀不過二十上下,藕色夾襖之外,另係了一條白色的圍裙,裙襖之間,竟是以閃亮的細銀鏈子結係,單是這一點,就見得身份不同。她的容貌與白氏那樣的國色相比起來,亦是毫不遜色,眉如墨畫,神若秋水,決然當得起“美廚娘”三個字,而且美貌之外,別有一種婉約飄逸的氣度,若不是親眼見到,怎麽也不信她竟是個操刀掌勺的廚娘。


    “扈姑娘,實在是我要來的,”關卓凡微帶尷尬地說,“你的大名,在下一向……一向仰慕得很。”


    一旁的胡雪岩心中暗笑:關卓凡的仰慕,不知道是仰慕她的廚藝,還是仰慕她的顏色?


    “不敢。”美廚娘瞄了關卓凡一眼,並沒有說破楊坊家中的事,隻說了句得罪,便不再理會二人,轉身將那個小櫃子打開,唰的一聲,抽出一把銀光閃閃的剔骨刀來。


    關卓凡嚇了一跳,卻見她吩咐下人取過兩個剖開的羊頭,運刀如風,頃刻之間便從每個羊頭之上,片下了四方薄薄的肉來,在一鍋正在翻滾的開水之中略略一綽,取出來在旁邊的一塊潔淨的白布上濾一濾,便平平鋪在油鍋裏麵,不一時,已是脂香四溢。等起了鍋,澆上早已調好的醬汁,又從一碗淡酒之中,撈出數段極嫩的韭黃,灑在上麵。由始至終,如行雲流水,至於剩下的整整兩個羊頭,居然就被丟入一個桶內,廢棄不用了。


    忙完了這一道菜,扈晴晴將刀洗淨抹幹,插回到她的小櫃子裏,這才轉身,斂衽為禮,輕聲道:“胡老爺,關老爺,這道小菜,讓你們見笑了。”


    *


    (謝謝喂馬、行走、ybch的打賞,謝謝生命的評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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