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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卓凡的笑容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他馬上就麵臨了一個新的麻煩——江蘇巡撫薛煥,帶同皋司徐長山,乘船由吳淞口入黃浦江,已經在縣城東門下船了。


    上海的局勢,在半個月之內就惡化到這樣的地步,是誰也沒有想到的,大小官紳,其實都有怨言,認為軒軍不是不能打,而是不肯打,鬆江大捷之後,便隻知道要槍要餉,不願再出戰,不說擁兵自重,至少也是在保存實力。隻是這樣的想法,大家都存在肚裏,誰也不願公開說了出來。


    但薛煥和徐長山一到,就不一樣了,他們本來就是帶著怒氣和興師問罪的意思來的。進了城,住在由吳煦安排的公館裏,先不見關卓凡,一日之間,召見了十幾位官紳,幾名綠營和團練的將領,把整個戰事的情形,先摸清楚。其中替關卓凡說好話的,隻有楊坊、賈益謙和李恒嵩等寥寥幾人,剩下的,便不免大發牢騷了。


    然而也不能真的問罪——畢竟上海的城防,還要靠軒軍,而且自問也沒有權力去撤他的指揮之職。但一省的長官,召開軍事會議總是可以的,不妨在會議上,重重地敲打。


    會議的地點,本來定在道署,沒想到關卓凡以縣衙是指揮要地,一刻不能擅離的緣故,居然改請巡撫大人屈尊到衙。這是實情,光明正大,誰也不能說什麽,於是以薛煥為首,徐文山、吳煦、楊坊、賈益謙、李恒嵩、劉郇膏、曾秉忠、丁世傑、張勇、華爾等一幹文武官員,便齊集在縣衙的大堂之中。租界的領事團聽說有這樣一個會議,也要求派人參加,被吳煦以“事涉內務,多有不便”的理由婉言謝絕了,隻答應在會後,把情形向會防局通報。


    不得不屈尊到縣衙來,薛煥嘴上雖然沒說什麽,但心中的不滿,又增一層,因此一開口,話就不怎麽好聽。


    “逸軒,這樣的時候,就不說什麽客氣話了。你到上海來,我們體會聖意,一切防務,都是你在主持,現在弄成今天這個樣子,我竟不知道該如何向皇上交待了。”


    “撫台訓示得是,總歸是下官辦事不力,替撫台添了這許多麻煩。”關卓凡恭恭敬敬地說。


    “也不能說是辦事不力。我看過你的軒軍,兵強馬壯的,應該很能打。”薛煥還是慢吞吞地扯著官腔,“隻是有謠傳說,你下了軍令,約束部下不得出戰。這些傳出來的話,多半不盡不實,我是不信的——你關逸軒到底是朝廷命官,豈能眼看著一座座城池盡入長毛之手,而無動於衷呢?”


    這番話,真是既陰又狠,明麵上是替他開脫,暗中卻把畏敵避戰的罪名,安到了他的頭上。關卓凡恍然不覺,老老實實地答道:“回撫台的話,不是謠傳,實在是我的軍令。”


    “哦?“薛煥把身子向前一傾,緊盯著關卓凡,“既然是這樣,我倒要請教了,你何以敢下這樣的命令?”


    “長毛的兵多,拚消耗是拚不過的,無非是避實就虛,務求一擊致命。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不過請撫台放心,下官對上海的戰事,已有成算。”


    “有沒有成算,那得拿出切實的辦法來。光是空口說白話,不管用。”薛煥不滿地說道,“局麵敗壞到這樣的地步,為今之計,隻有收縮上海,全力死守,以待援軍了。至於功過,我亦隻好如實稟明皇上,如何處分,那是下一步的事。”


    “是。”關卓凡仍是一副坦然的樣子,“隻不過……撫台,都收縮到上海死守,不是辦法,反而正中長毛的下懷。”


    在一旁的江蘇皋司徐長山,是以軍功起家,因此對關卓凡這些從京裏來的大爺,一直不怎麽看得上眼,此時見他明明喪城失地,在薛煥麵前,卻仍是一副“嘵嘵置辯”的樣子,不由心中惱火,把上官的派頭拿出來了。


    “關老爺,做此官,行此禮,撫台大人既然有所指示,那自然要按照撫台的意思去打。”徐長山提醒他,不要忘記自己知縣的身份,“兄弟我也打過仗,‘失地無罪’的說法,那不是開玩笑麽?這仗要是我來打,決不能讓長毛如此輕易的攻城略地。現在仗打敗了,那就得把驕狂之氣收一收,聽撫台的調派。象你現在這個樣子,趾高氣揚的,不知道的人看了,還當你這位知縣老爺打了多大一個勝仗呢。”


    這話說得很無禮,直指關卓凡一個七品縣令,張狂什麽?丁世傑和張勇的臉色立時就變了,他們是京營出來的人,同樣沒把地方官放在眼裏。但現在還不能有所表示,於是都看著關卓凡,要看他是什麽意思。


    “徐大人說得也是,”關卓凡臉色不變,沉靜地說,“我一個七品的官,話多了,倒惹人討厭。”說罷,起身拱了拱手,自顧自走進後堂去了。


    難道是要撂挑子?可是在一省巡撫麵前公然做這樣的舉動,未免過於無禮了。滿堂的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該說什麽好。徐長山的臉漲得通紅,就要發作,然而看看丁世傑和張勇都在惡狠狠地斜乜著自己,忽然醒悟過來:撕破了臉,軒軍這些悍將,決不能聽自己指揮,那麽靠誰來打仗?不由氣餒,看著薛煥,希望他能拿個主意。


    誰知還沒等薛煥開口,關卓凡又回來了,身上的打扮卻變得大不相同。七品公服的外麵,罩上了一件亮眼的黃馬褂,禦前侍衛的銀色腰牌用一條絲帶係在腰間,頭頂的暖帽上,晃悠悠地插了一支孔雀尾翎,綠羽上那一個藍色的圓圈,宣示著這是一支單眼花翎。


    這副打扮,不倫不類,看上去真是可笑極了,然而在座的人,都掂得出這三樣東西的分量,誰都不以為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無不肅然。隻有徐長山,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


    “徐長山,”關卓凡厲聲說道,“我仰承聖命,守土有責,上海的安危,自然一肩挑起!隻是我身為主將,不能沒有權威,既然你徐大人有意接過去,我亦不敢專美,不知徐大人是打算先剝了我這件黃馬褂,還是先拔了我的花翎,抑或是先褫奪了我這麵牌子呢?”說罷,哐啷一聲,將那麵禦前侍衛的腰牌,狠狠拍在徐長山的麵前。


    聲色俱厲地發作了這一通“旗下大爺”的脾氣,是關卓凡有意為之,雖然表麵上是衝著徐長山而去,但其實卻是做給薛煥看的。現在上海的戰事已經到了轉折的關鍵之處,決容不得薛煥和徐長山來胡攪蠻纏。在座的都是相關的文武官員,這時候如果不能立威,則後麵再想措手,就很難指揮如意了。


    這個目的達到了。薛煥看了看大汗淋漓的徐長山,連忙站起來,打個圓場:“逸軒,逸軒,不要動意氣,老徐他也是一時心急,話說得偏了。都是為了國家,逸軒你不要多心——來來,坐下說話,該如何布置,自然還是聽你的安排。”


    “是。既然都是為了國家,我亦無事不可以商量。”關卓凡向薛煥欠了欠身,這才拿回了那麵腰牌,不緊不慢地係在腰間,“果然打敗了長毛,我亦絕不敢抹煞了撫台和諸位的功勞。”說完,轉身走到東首,將牆上的一道簾子唰的扯開,露出一麵碩大的地圖來。地圖上麵,圈圈點點,還插著些雜色的小旗子,正是上海周圍的形勢圖。


    “凡戰,力合則強,力分則弱,這裏麵的道理,諸公要明白!”由這一句開始,關卓凡將戰場的局麵,一一剖析,北線從青浦到吳淞,東線從南匯到高橋,哪一個點有長毛多少兵,守將何人,副將何人,多少槍,幾門炮,如數家珍,流水價說了下來。


    情報做到這樣的地步,那還有什麽話說?在座的諸人,無不服氣。薛煥對關卓凡縱有千般不滿,但畢竟打勝仗才是他最想要的,聽完一遍,驚喜地說:“逸軒,真有你的,長毛的布置,既是一清二楚,想必如何應對,你也是心中有數的?”


    “這個自然。”關卓凡毫不客氣地說,“我既身為主帥,豈能沒有全盤的把握。”


    “不過譚紹光的凶悍,我們都是知道的,”薛煥不無擔心地說,“不知你想從哪裏入手來扳回局麵?”


    “譚紹光空有一個勇字,其實昧於大勢,不過一介莽夫罷了!他合圍了上海,自以為得計,卻不知道自己已是釜底遊魂。”關卓凡平靜地說,“薛撫台,這不止是要扳回局麵的事,我要讓他這一支兵,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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