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之上,有一個軼聞,主角是去年故世的湖北巡撫胡林翼。


    胡林翼是一代名臣,死後清廷諡以“文忠”,可見對他評價之高。據說在湘軍圍攻安慶時,曾國荃陪著他策馬登上龍山,俯視全城。胡林翼看完形勢,意氣風發,對曾國荃笑道:“長毛雖強,不足平也。”笑聲未落,忽然看見長江上有二艘洋船,鼓輪逆江而上,勢若奔馬,疾如飄風。胡林翼頓時臉sè大變,連嘔數口鮮血,回營以後病情加重,如果再有人跟他談洋務,則閉目搖手,一言不發,沒過多久就黯然病逝。


    關卓凡此刻的心情,正與那位“胡文忠公”相差仿佛。英法的兵艦在高橋開火,炮彈固然是落在太平軍的陣地上,可是亦與落在他自己的心頭無異。王書辦冒冒失失地大喊大叫,正好觸了他的黴頭,挨了一記耳光,毫不冤枉。


    他倒不是同情太平軍。在他的心目中,滿洲朝廷固然不足倚賴,可是太平天國就更不足取——洪秀全若是坐了天下,那會是什麽光景?即便隻是想想,亦會令人不寒而栗。


    為了這一場決戰的勝利,誘使洋人的兵艦參戰,在關卓凡而言,算是無奈之舉。他所憂心的,是巨炮迸發之時的那種威勢。完全想象得到,號令一下,黑洞洞的炮口忽然噴煙吐火,一顆顆威力無比的炮彈呼嘯而去的情景。


    要到什麽時候,才能讓這樣的炮彈,落回到他們英國人和法國人的頭上?


    總會有這樣一天的,關卓凡給自己鼓著勁。


    隻有靠自己。


    這場驚天動地的炮擊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太平軍布置的兩道防線,十毀其七,偏偏西林崗上的炮台隻有兩座被毀,尚有四座能夠使用。於是,當官軍開始向前運動。進入到shè程以後,太平軍仍然能夠以殘餘的炮火來勉力支持防線。


    太平軍的難題在於彈藥不足。連續作戰缺乏補充之下,無論是槍還是炮,在施放之時都要斤斤計較。而官軍的野炮群也遇到了一點麻煩,這裏水網縱橫,泥土鬆軟,沉重的炮車在前進時。需要花費比平時多兩三倍的功夫。因此將近打到中午,才由李恒嵩和薑德所部的營兵,在東麵的於家溝打開了缺口,接著由東向西橫打,配合正麵的洋槍隊,總算把中間的小界廟據點攻下來了。


    界廟一破。太平軍的第一道防線隻剩下西麵的南林村還在堅守,所倚仗的,是身後西林崗上的炮台。因為地勢高,所以炮打得也準,主攻這一路的丁先達和吳建瀛,先後衝了三次,都被炮火壓製。不得不退了回來。


    但是西林崗上的炮台也有個弱點,就是炮口幾乎不能左右轉動,因此丁先達留下吳建瀛的部隊,自己帶軒軍繞路小界廟,與華爾會合,開始從側麵進攻西林崗,無論如何要將炮台先奪下來再說。


    守炮台的,是李容發的部將吉元慶。他有先見之明。在西林崗下一共設置了足足十二道木柵,雖然被炮火毀去大半,但殘存的斷木銳枝,卻給軒軍的進攻早成了更大的麻煩。李容發也看出來西林崗變成關鍵,又調集了上千人,交給吉元慶指揮,同時將軍中剩下的三門劈山炮和二十幾杆抬槍。也都運到西林崗,嚴令吉元慶死守不退。


    前麵打得激烈,後麵的張勇卻無聊得很。這裏地形逼仄,沒有騰挪輾轉的餘地。不適合馬隊馳騁,因此五百騎兵隻好在後麵掠陣,他跟華爾、丁世傑一起,待在一片作為臨時指揮部的小樹林中。


    “老華,你們要是不行,要不要讓我的‘摸脫畫’步勇試試?”張勇笑著對華爾說,“至少槍打得遠。”


    什麽“老華”?華爾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他自己雖然也是個活潑的人,但一向不大喜歡這個略帶痞氣的張勇,反而跟成熟穩重的丁世傑很投緣。在戰場上,他把自己當成一名職業軍官,何況現在還是關卓凡所委的東路主帥,因此對張勇這種嬉皮笑臉的態度不大滿意。


    “這不是槍的事,還是催一催後麵的炮隊,快點想辦法上來。”華爾對丁世傑說,“那些木柵需要清理,不然士兵很難衝上去。我們再拖下去,逸軒怕是要罵人了。”


    誰知炮隊還沒有等來,卻等來了從上海飛奔而至的三騎傳驛兵,帶頭的是個把總,氣急敗壞地衝進林子,一個千兒打在地上。


    “關老總留下的命令,著張勇率馬隊即刻馳回淩家渡過江,急援上海!”那名把總大聲說道,“譚紹光猛攻七寶,克字營就快頂不住了。”


    七寶鎮離上海隻有十裏了。三個人都大吃一驚,張勇霍地跳起來,慌忙問道:“什麽留下的命令?關老總人呢?”


    “出城了!”


    *


    *


    譚紹光偷襲七寶鎮,是關卓凡不曾想到的,在縣衙收到了這個消息,也是大驚失sè。


    第一個沒想到的地方,是譚紹光敢於出城。上次他試圖偷襲鬆江,已經被張勇的馬隊打得失魂落魄,居然這麽快就又敢於再次行動。


    第二個沒想到的地方,是他敢於襲擊七寶。七寶位於泗涇和上海之間,從道理上來說,不該打,否則三麵受敵,不是用兵之道。誰知譚紹光偏偏就打了,而且這一下,還是打在了關卓凡的“七寸”上——


    七寶是軒軍的糧台所在,也是關卓凡用來支應李恒嵩、吳建瀛等各部的基地,各種軍械、彈藥、糧秣都儲存在鎮上,成為事實上的官軍總糧台。而七寶的防禦卻頗為薄弱,為了高橋的決戰,關卓凡已經把所有能夠抽調的兵力,都派往東線了,駐七寶的隻有一哨軒軍,加上兩百多個團勇。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從整個上海戰場來說,官軍是以少打多,為求勝利,隻能在局部集中最大的武力,而其他地方,就不免空虛了。但關卓凡感到困惑的是,何以譚紹光一下子便抓住了這個弱點?


    其實在譚紹光來說,倒也沒能把軒軍的部署了解得如此清楚。隻是東路的太平軍被壓到高橋,危在旦夕,而且李容發也陷在裏麵,一旦有什麽閃失,自己如何向李秀成交待?於是硬著頭皮,帶了三千人出青浦城,先假意向北走了一段,再繞了一個彎子,避過泗涇,從西北方撲向七寶。


    譚紹光倒沒真的想打下七寶——畢竟七寶是軒軍的糧台,想必會有重兵防守。他所用的,是太平軍慣用的“圍魏救趙”的計策,為的是迫使軒軍回援,從而解去高橋之圍。因為這樣一個念頭,所以太平軍一開始便將聲勢造的很足,但對軒軍的火力實在畏懼,為了避免損失,卻沒有強攻,這就給了軒軍一個緩衝的時間。


    槍聲一響,在七寶主持糧台的那位“許總案”許製告,便慌得不行,急忙派人向泗涇的伊克桑求援,同時派人飛報上海。倒是駐守七寶的哨官鎮定一些,先大致判明了太平軍的進攻方向,將自己的一百多號人分別布置在鎮西和鎮北,依托地形和簡單的工事,把槍打得極熱鬧——既是為自己壯膽,也是為了向太平軍虛張聲勢,反正彈藥無限,隻管打就是了,於是槍聲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


    鎮上的團勇,因為疏於訓練的緣故,戰力欠奉,幫不上大忙。這位姓齊的哨官從中挑了三十幾個年輕膽壯又會放鳥槍的,把民團的鳥槍集中起來交給他們,安排在兩側官軍的中間,算是對官軍的一個輔助。而其他的團勇,則負責搬運彈藥,敲鑼打鼓地助威。


    可惜不能開炮。不是沒有炮——七寶鎮上,還有兩門全新的洋炮,連炮衣都還未曾褪去,隻是沒有會cāo炮的人。就這麽頂著打了個把小時,太平軍才漸漸發現,七寶鎮似乎並沒有多少軒軍,也沒有大炮,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於是重新調整了部署,決定變虛攻為實攻,撿下這一個大便宜。


    好在這個時候,伊克桑帶著他的的兩哨人,從泗涇趕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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