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和楊鶯的喜日子,終於到了。這一頭親事,轟動全城,誰不要來看“楊道台嫁女,洋鬼子娶親”?於是好奇的百姓,早早就等在迎親路線的兩旁,要看一回難得一見的熱鬧和新奇。


    華爾入籍,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楊鶯,而他居然還說動了福瑞斯特跟他一起入籍。在福瑞斯特而言,也有自己的打算,一來是入了籍,朝廷的封賞要高一等——他得了三品的參將,而白齊文隻得了從三品的遊擊,就是明證。二來是他確實很喜歡中國,脾氣又好,跟中國人相處得很愉快——他還在巡捕房的時候,租界裏的華人總是喊他“福鬼子”,他也笑嗬嗬的不以為杵。


    兩人入了籍之後,在城北的同一條街上,覓了一大一小兩處毗鄰的宅子,做了鄰居。因為要娶媳婦,自然是華爾住大的那一套。福瑞斯特是個鰥夫,洋槍一團駐防的地點又是在浦東,來往要過江,因此平日回家的時候不多,有這樣一套小宅子,倒也能自得其樂。


    華爾的這頭親事,談得很快,快就快在免去了雙方媒人“講數”的繁複。一般的親事,要快要慢,都在女方的媒人身上,以奇貨可居,慢慢地與男家糾纏勒掯,一定要把彩禮聘金要到極致,嫁娶的場麵也要撐足,才算是稱職,女家的謝禮也才會重。因此按江南的風俗,做一次媒人,有“十二隻半雞”好吃——從“問名”開始到“六禮”將成,媒人至少要往返六趟,主家每一趟都要殺雞款待。到了“好日子”那天,還有一隻雞可以吃,不過新娘子要上轎,不能從容大嚼,至多隻能吃半隻,合起來便是“十二隻半”。


    楊坊所請的媒人,是在鬆江一府七縣中有名的媒人公“黃鐵嘴”,婚嫁場上縱橫捭闔,從無對手,然而這一回,不幸遇上了男家的媒人是關卓凡。軒軍統帥,本省藩台,才在上海一戰中殺得人頭滾滾,黃鐵嘴見了,自己的腿先一軟,如果不是關卓凡再三客氣,請他“不要多禮”,他恐怕就要跪在地上“聽吩咐”了,別的事情,從何談起?


    “黃先生,來來,吃雞,吃雞。”受命總承其事的劉郇膏招呼黃鐵嘴入席,在席間拿出一張單子,將哪一天換帖,哪一天小定,哪一天大定,彩禮何物,聘金若幹,都一項一項地列清楚了,最後給了兩個迎親的吉日,請女家挑選——這是為了避開新娘身子不舒服的那幾天,以免在圓房的時候“撞喜”。


    黃鐵嘴亦是很精明的角色,知道有這一隻雞吃,已經算是給足了自己麵子——大軍備戰,說動就動,又怎麽容得自己左一隻雞右一隻雞的慢慢吃起?何況劉郇膏交來的單子上,彩禮和聘金都很豐厚,有這一張單子,足可以在楊坊那裏交得了差。


    關卓凡則暗笑楊坊的狡黠——他身家豪富,原不在意那些彩禮聘金,這回嫁女兒,心裏是希望快些辦好的,但又不肯讓別人說閑話,於是請了這個最厲害的媒人公,示人以從容。同時卻又在暗裏托了關卓凡替華爾主持其事,情知就算再厲害的媒人,麵對關卓凡的威勢也是無從施展,於是裏子和麵子就都有了交待。


    吉日最終定在了四月初六。到了這一天早上,送嫁妝的隊伍先從楊坊的府上出發,前後各有兩匹棗紅色的駿馬,分做引導和壓陣——不敢用白馬,因為犯忌。中間是三輛大車,另有幾十人肩挑手扛,所運送的箱籠、各色被麵、西洋鏡子等等,琳琅滿目,光是馬桶,就有四個——這個又叫做子孫桶,裏麵堆滿了棗子、花生、桂園、蓮子,取“早生貴子”的意頭。


    隊伍到了城北華爾的宅子麵前,順次停下,在黃鐵嘴的指揮下,將一應嫁妝搬進宅內,而且凡是箱籠,在入門之前,必打開箱蓋,遍示門外如堵的看客——這個叫“誇嫁妝”,意思是我的女兒,身份貴重,所攜來的陪奩,足以自傲,不曾辱沒了夫家。其中有一口銀箱,是新娘的體己,俗稱“壓箱底的錢”,才一打開,觀者立刻聳動,隻見銀光璀璨,兩百個小銀錁子排列的整整齊齊,上麵疊放著一塊翠玉,一錠黃金,取的是“金玉滿堂”的意頭。


    等到這一陣大熱鬧結束,去往楊府迎親的隊伍就出發了。華爾騎在馬上,披紅掛彩,完全是一副尋常中國新郎的打扮,但他身後的陣仗,就不一般了——一張勇替他做麵子,從軒軍馬隊之中,特選了六十名騎術精絕的好手,以青、黃、紅、黑四色戰馬,分列控禦緩行,做他的儀仗,中間夾著一紅四藍共五頂轎子,用來接新娘和楊家送親的女眷。


    這樣的場麵,見所未見,自然引來彩聲不絕。到了楊府,華爾給丈人楊坊磕了頭,又向府上的長輩敬了茶,把一應禮節都完成了,才接了鳳披霞冠的楊鶯,上了那一頂大紅花轎,鞭炮聲中,起轎向北,回到“華府”去成禮。


    此時的華府,自然已是賀客滿堂,除了上海官場上和軒軍中的官員,地方上有頭麵的士紳也都請到。租界方麵,各國領事多有派員致送賀禮的,而美國領事查爾斯,更以華爾身份特殊的緣故,親自到場賀喜。因為預料到客人多,所以把隔壁福瑞斯特的宅子也“征用”了,而整個婚宴的席麵,自然是由扈晴晴一手提調。


    賓客既多,賀禮自然也多。大抵上,中國官員所送的賀禮為重,而洋人所送的賀禮為輕,這是習俗上的差異,倒也沒什麽好說,奇怪的是,人人有禮,卻獨少關卓凡的一份,於是大家都以為,關卓凡是把這一場婚慶的操勞,當做了禮物。


    華爾和楊鶯都是西式做派,因此在成禮之前,還有雙方的長輩賀辭。女家是由吳煦代表楊坊來講話,四平八穩,麵麵俱到,總之是祝賀一對新人花好月圓。輪到男家,卻是推讓給美國領事來說這一番話,查爾斯也不客氣,把華爾著實讚美了一通,誇他是“美利堅的英雄”,不遠萬裏,來到中國,彰顯了美國精神雲雲,現在加入了中國籍,與楊道台的女兒結下秦晉之好,更是代表著兩國百姓的睦鄰友好。


    關卓凡含笑傾聽,等到查爾斯說完了,才上前一步,看看華爾,又看看查爾斯,取出一個紅色的封包來。


    “查爾斯先生,不論是華爾,還是洋槍隊中的美國官兵,都對這一次上海之戰中的勝利作出了很大的貢獻。”關卓凡微笑著說道:“這裏是五萬兩渣打銀行的本票,其中的一萬兩,是按照華爾的意願,捐獻給他的祖國,另外四萬兩,算是軒軍對貴國政府的捐獻,以表感謝。希望這些錢,能對貴國平定叛亂的戰事,有所幫助。”


    這話一出,頓時滿堂鴉雀無聲——原來關藩台的賀金,是在這裏。可是朝廷打了敗仗,賠償兵費這樣的事是有的,但主動把錢捐給洋人這樣的事情,真是聞所未聞!另外,原來美國也正有叛亂麽?


    華爾先是一愣,繼而激動得差點不能自持:“逸軒……軒帥,你這樣的心意,叫我……叫我……”


    叫你何以為報,是麽?關卓凡見到華爾這副樣子,再看看查爾斯那副驚訝至極的表情,知道自己做得不錯,心中卻多少有一點慚愧:自己玩心計,是不是有點玩過頭了?笑一笑,說道:“華兄,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這一點心意,算做我的賀禮,不必客氣的。”


    華爾的心情是激動,但美國領事所想的,則不止於此——自己國內的南北戰爭,正打到激烈的時候,而且政府一方吃了幾場敗仗,局麵堪憂,這是查爾斯深知的。以華爾名義捐來的一萬兩銀子,恐怕是迄今為止,美國政府所收到的最大一筆個人捐款了,而軒軍捐助的四萬兩,不管多麽令人訝異,也要先收下來再說——這種時候,就算是最微小的一份力量,也會對戰爭起到一點幫助,何況是實實在在的五萬兩白銀,對政府算是一筆不小的助益了。


    於是查爾斯異常鄭重地代表美國政府,表示衷心感謝。不過他與華爾不同,畢竟是個外交家,對於關卓凡的這一筆錢,仍然暗暗在心中揣測著他的用意。


    關卓凡不去管他,等到喧鬧已畢,便目視司儀,司儀會意,喊了一聲:“行禮——”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因為華爾的父母不在,所以這一拜是遙拜。等到夫妻對拜之後,這一樁異域姻緣,便告功成。


    良緣佳偶,滿堂喜氣,關卓凡亦被這樣的氣氛感染,心想這段日子忙得天昏地暗,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等一會真要好好喝上幾杯,鬆泛鬆泛。


    念頭還沒轉完,卻看見圖林從門口進來,一路穿過堂上的人群,匆匆來到了他身邊。


    “爺,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由薛撫台和那個徐長山陪著,已經在小東門下了船。”圖林拿眼睛四周掃視了一圈,用極小的聲音說道:“剛一下船,就亮了欽差的身份,派人用欽差的關防,封了縣衙的電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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