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二年四月十八淩晨,停泊在九洑洲的軒軍水師,以金台百粵兩艦上的一百一十磅和六十八磅主炮,開火炮擊江寧北城。


    巨炮一響,江寧四圍震驚,特別是吉字大營中的曾國荃,弄清了是怎麽回事之後,再一次暴跳如雷。


    “關逸軒可惡!”他象一隻紅了眼的困獸,在帳中急速轉了幾個圈子,才停下腳步。


    “傳他們到我的中營來會議!”


    要傳來的人,是他手下的幾位大將,李臣典、蕭孚泗、朱洪章、彭毓橘、劉連捷這一幹人。其中除了朱洪章是貴州人,其他大多是曾國藩從湖南帶出來的嫡係,像李臣典,原來幹脆就是曾國藩的親兵。


    “人家要來搶功勞了!”曾國荃陰沉著臉,雙目如火,瞪視這他手下的這班將領,“今天早上,軒軍水師已經開炮,你們都聽見了?”


    “沒那麽便宜的事!”蕭孚泗第一個叫起來,“我們打了多少年,才打到江寧城底下,單從去年四月九帥在雨花台紮營,到現在就已經整整一年了,不管多苦多難,都是我們湘軍在承受,他關卓凡想要搶走這份功勞,門都沒有!”


    “不錯,江寧是我們吉字大營包下的!”劉連捷的宿醉還未醒透,也嚷嚷起來,“連鮑提督都不敢跟我們搶,他關卓凡是個什麽東西?我們打安慶的時候,他還隻不過是個五品的佐領,現在倒要爬到我們頭上來了?他敢來跟九帥搶功,我劉連捷就敢跟他拚命!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話還沒有說完,不防卻被曾國荃一口啐在臉上,驚愕地看著這位九帥,不敢吱聲了。


    “你們說的那都是屁話!”暴怒的曾國荃逼視著劉連捷,“他是禦前侍衛,你比得了嗎?他是正牌子的正黃旗籍,你比得了嗎?他身上的黃馬褂,你有嗎?他頭上的雙眼花翎,你有嗎?”


    雙眼花翎這種東西,連老帥都還沒有,底下人又怎麽會有?一班將領都不吭聲了。


    曾國荃的暴怒,事出有因——軒軍的人雖然沒有進城,但炮彈卻已經飛進了城!


    這樣一來,到時候克複江寧的功勞,無論如何也要被關卓凡分走大大的一份了。偏偏他的作為,又絲毫沒有違反他對自己大哥的承諾!這一份窩囊,如何不令曾國荃怒火中燒?


    “跟軒軍的這筆賬,以後再算!現在說別的都沒有用,隻有盡快把江寧打下來,才是正辦。”曾國荃稍稍冷靜下來,將手一揮,“不然哪一天不小心,被軒軍把江寧打破了,那才是笑話。吉字大營的四萬多人,人人找一根索子,吊死算了!”


    這樣一來,大家都起了拚命的心。既然說要盡快打破江寧,那原來單靠圍城的法子就不能用了,必須要強攻。幾個人圍著曾國荃商量的半天,最後決定,還是以南麵的太平門為主攻點,把兩件事辦好:一是要盡快拿下龍脖子上那座“地堡城”,二是加快地道的挖掘,十道並進。


    “能不能成功,這個月內就要見分曉!”曾國荃環顧一圈,動情地說道,“大哥栽培了我們這麽多年,在安慶翹首以望,我們不能對他不起!我們這幾個,都是生死兄弟,眼前的這一場大富貴,也決不能拱手讓人!傳令各營,隻要打破江寧,準許大掠三日,軍法不禁!”


    龍脖子到富貴山一帶,是鍾山南麓,緊貼江寧城的太平門。因為這裏是進攻金陵的最有利之處,所以曆來定都金陵的王朝,這裏總是守護最重的地方。


    太平軍也不例外,在這裏築有兩座巨大的石壘,堅固異常,分別命名為“天堡城”和“地堡城”。湘軍圍城大半年之後,付出重大代價,終於拿下了天堡城,但剩下那一座地堡城,卻無論如何也攻它不破。


    這一回,不破也不成了,湘軍下了死決心,由蕭孚泗和劉連捷兩部,一共八千人,日夜衝擊,按照“炮火、打槍、衝鋒”這樣的次序,一遍又一遍,往複不息。守堡的“沐王”何震川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依靠著西洋大炮和開花彈的威力,苦苦支撐。然而開花彈畢竟越打越少,十幾天打下來,湘軍固然死傷枕籍,但壘中的炮聲也漸漸變得稀落了。


    曾國荃瞧出了便宜,把後麵的朱洪章叫了過來。


    “煥文,按你說的,做盾牆!”


    “盾牆”是朱洪章所發明的一道移動的籬笆,就地取材,以蘆葦、竹枝、木條,一層一層密密編成,厚達兩尺,高七尺,每一層之間,填入茅草和稀泥夯實,除了不能抵擋開花炮,其他的炮子和霰彈都不能穿透。


    這樣的盾牆,一共做了三十個,湘軍的敢死隊,在盾牆後麵推著炮,一點一點地向地堡城推進。何震川以開花彈破毀了十餘個,炮彈終於告罄,便再也沒有辦法,被湘軍的十餘門炮抵近,一齊開火,數百名敢死隊更是隻穿了褲頭,赤膊揮刀,蜂擁而上,終於攻入了這座堅守一年有餘的大堡。


    堡中的太平軍,精疲力竭,雖然以槍、矛和赤手肉搏來抵抗,但終究敵不過湘軍特選的死士,六百餘人全數被殺,地堡城遂告陷落。


    地堡城一失,江寧之南便再無可以依托據守的屏障,主持大局的李秀成,唯有倚靠厚重的城牆,來做最後的防禦了。


    關卓凡收到這個消息,立刻傳令團官以上的將領,到大營會議,聽候調遣。於是,駐棲霞的薑德和吳建瀛,駐方山的丁世傑、張勇和伊克桑,在三地之間機動的劉玉林和展東祿,都在當夜紛紛趕到關卓凡駐節的索墅,與華爾、福瑞斯特和白齊文一起,齊集於關卓凡的中軍大帳之內。


    “江寧就快破了,”關卓凡開門見山,“我曾經跟曾督帥說過,軒軍就是來拾遺補缺的,現在時候到了。從棲霞到方山一線,每個團官,都要替自己的各營各哨劃定區域,把兵撒開,決不許有一個長毛,從防區內走脫!”


    “逸軒,”華爾先承了軍令,才又開口說道,“湘軍在內線圍城,我們卻是在外線堵截,就算有從江寧城裏逃跑的長毛,恐怕也都落入湘軍手裏了。”


    “江寧十三門,本朝封閉了其中四門,那也還有九個門。”關卓凡神色如常,在地圖上指劃著說道,“更不要說城周百裏,單靠幾萬湘軍,想做到水泄不通,那是不能夠的,何況——”


    何況一旦破城,以吉字大營的慣例,第一件事就是要搜掠財寶。太平天國的高級官員和將領,大多有聚斂的習慣,江寧城裏,想來更是金銀如海,財貨如山,進了這樣一個聚寶盆,誰肯後人?自然是手快有手慢無,哪裏肯把精神放在搜捕殘餘的長毛上麵。再說這麽大的江寧城都打破了,跑掉幾個長毛,又有什麽了不起?


    這番話,說得華爾目瞪口呆,連連感歎。於是大家再無異言,各自起身,準備連夜回營去分派。


    “世傑,”關卓凡招呼道,“你們三個留一留,我還有話說。”


    被留下來的,除了丁世傑,還有張勇和伊克桑。這是軒軍最強的戰力,卻被布置在離城最遠的方山,三個人自己的心裏,也一直有疑惑。現在一留下來,知道老總有話要說了。


    “洪秀全不會離開江寧。”


    第一句話,就把三個人嚇了一跳,互相看了看,都緊張起來,等著老總繼續說下去。


    “別的人,就保不準了。”關卓凡目光閃動,幽幽地說,“不管是什麽人,如果從江寧逃脫出來,向北是長江,向東是軒軍淮軍,向西是鮑超和張運蘭的湘軍,都無路可走,就算走得脫,也無人可以接應。”


    三個人聽了,更是驚疑不定——如果是尋常的長毛,能逃得出來就是好的了,又談得上什麽接應不接應的?


    “隻有向南,往江西去,那裏還有‘侍王’李世賢的十幾萬人在等著。”關卓凡壓低了聲音說道,“從江寧往江西去,必過方山,這一條華容道,你們給我守好了!”


    連華容道都比出來了,那麽誰是曹操?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三個人,知道事關重大,一齊站起身來承令。


    “我還是那句話——不管逃出來的是什麽人,也不管有多少人,必須全數擒獲,不許有一人走脫!”關卓凡向後靠在椅背上,麵色凝重,眼光從三個人的臉上逐一掃過,“你們三個,都是我從城南馬隊帶出來的老弟兄,必不致誤了我的大事。”


    (三更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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