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洪福瑱李秀成的經過,曾國荃如此這般地照實說了,至於送禮的事情,船上人多,此時自然不好談起。


    曾國藩聽了曾國荃的這一番話,卻沒有什麽欣喜的表示,思索良久,搖了搖頭。


    送人犯,固然是極大的示好,然而破城三天以後才送過來,那是什麽意思?


    這三天裏麵,老九在江寧城裏已經把該搶的搶完了,自己的報喜折子,也已經從安慶拜發了。


    “或雲偽幼主死於天宮大火之中。”


    “或雲李秀成死於亂軍之中。”


    “江寧城內,財貨全無,或雲紛傳之語,多為無稽。”


    想起自己折子裏這些個“或雲”,已經把養氣的功夫練到了極致,素以“不動心”自期的曾國藩,也不由得心中一寒。


    “這些人犯,他們審過了沒有?”


    “不曾審,我已經一個個查問過了。”曾國荃得意地笑道,“丁世傑說,他們大帥交待了,這是要交給吉字大營的人犯,因此軒軍不敢動審。”


    “唔……”曾國藩眯起眼睛,又開始捋他的胡子。


    “大哥,怎麽?”大哥的這副神態,曾國荃太熟悉了,必是遇到了什麽難解的問題。


    “先不說這些,進城去看看。”


    等到進了江寧城,那場苦戰狠鬥、死亡枕藉所留下的慘狀,曆曆在目。千年大城,此刻變得冷落肅靜,街上的伏屍還沒有清理幹淨,更見不到行人,入眼隻有湘軍的兵士。


    “沒有五十年的工夫,江寧城難以恢複元氣了。”


    驗看過洪秀全的屍首,再看到天王宮中被大火燒得焦黑的斷壁殘垣,曾國藩不禁喟然長歎。


    “大哥,燒得真厲害,對吧?”曾國荃得意地說,“難怪把長毛積存的財寶,都燒得精光了。”


    “真金不怕火練,”曾國藩淡淡地說,“金子銀子,又怎麽燒得化?”


    曾國荃一時語塞,訕訕地陪著曾國藩出城。等回到城外的大營之中,他卻又興奮起來,問道:“大哥,是不是這就提審人犯?”


    “你說李秀成?”


    “對!”要提審,自然是審李秀成,“我已經做了一個籠子把他關在裏麵。大哥要是審他,我這就命人抬過來。”


    “慢來,”曾國藩躺靠在一張竹椅上,雙目微閉,搖著頭說,“先不急。”


    “那大哥是要先寫報戰功的折子?”曾國荃興奮地問,“我去把趙惠甫找來,讓他替大哥伺候筆墨。”


    “這個,也不急。”曾國藩慢吞吞地說道,“老九,我有話要跟你說,你先坐下。”


    “哦。”曾國荃有些疑惑的坐了下來。


    “你記不記得,十八歲那一年,我從京裏送你回荷葉塘,在盧溝橋分手的時候,曾經寫過一句詩給你?”


    “當然記得。”曾國荃見大哥忽然說起這個,不免一愣。他十六歲去京城,在大哥家裏住下,跟大哥學習了兩年,然後回鄉赴考。而大哥送他的這句詩,是他一生引以為傲的,自然不會忘記。


    “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曾國藩自己緩緩把這句詩吟詠出來,睜開眼看著曾國荃,神情裏麵帶上了一點激動,“老九,我沒有看錯,你果然是我們曾家的白眉!”


    當年曾國藩的這句詩,品評的是三個弟弟——曾國潢四平八穩,曾國華機智靈巧,而九弟曾國荃必將出類拔萃,光耀門楣。現在看來,真是靈驗如神。


    這是極高的讚揚,曾國荃臉漲得通紅,激動地說:“大哥!這都靠的是你平日的教導!”


    “我到底是在後方,論到摧城拔寨,踏陣破敵,靠的還是老九你。”曾國藩微笑道,“不過你說的也不算錯,有些事情,你見得少,因此這一次雖然立了不世之功,該說的地方,我還是要說的。”


    “是,請大哥指點!”


    “你從荷葉塘出來,募勇從軍,一直在跟著我打仗,戰場上的事,那是經曆得很多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宦海之中,又比戰場裏要險惡得多。”


    曾國荃靜靜地聽著,知道大哥一定是意有所指。


    “吉字大營把江寧城搬得一幹二淨,我真沒想到你的膽子有那麽大。”


    “大哥,我也是沒辦法!大營已經欠餉四個月了,這半年來傷亡兵勇的撫恤,也都還沒有著落。”曾國荃掰著手指頭,數給曾國藩聽,“戶部既然不給錢,就隻好靠我們自己來想辦法。”


    “你當人家都是傻的?現在有哪個不說,湘軍人人發了大財,都把搶到的銀子,用船往湖南運,買田買地。就說咱們荷葉塘好了,我聽說周圍的地價,已經去到三十三兩銀子一畝,比往年足足高了一倍!這是幾個月軍餉的事情嗎?一旦在朝堂之上對景的時候拿出來說,這就是事!”


    “朝裏那些大老,坐而論道,當然舒服得很,有本事讓他們來打打看?”曾國荃冷笑道,“大哥,我給他們來個抵死不認,沒有證據,誰能說什麽!”


    “大臣以心跡罪狀,也不盡是證據的事情。”曾國藩搖搖頭,“再說了,你的吉字大營吃飽,旁邊的友軍,又該如何?關卓凡的軒軍有江蘇的關厘養起,不缺錢,還算好說。鮑超張運蘭他們的兵,是自己人,我總要有一句話交待給他們。江寧的善後,也要一筆巨數,從哪裏來?”


    “大哥,這一年多,吉字大營蹲在江寧,一點旁的進項也沒有,不就指望破城之後,可以滋潤一下麽?至於鮑春霆他們,大哥放心,早就在各處搶夠了,你絲毫都不用替他們操心!”曾國荃說的,倒也有理有據,“大哥,我跟你說實話,從江寧出來的財貨,我手裏隻有一小半,大半都已經進了兄弟們的荷包,要是逼他們交出來,是要出大事情的。”


    這是實話,曾國藩聽了亦梀然心驚——想讓底下的兵士把吃進去的再吐出來,若是激起營嘯,那就更麻煩。


    “然則,多少還是要拿一些,撫恤地方。”


    “大哥,這該戶部給錢!要我們吉字大營拿,我想不通。”


    曾國藩見這個倔強的老九還是這副樣子,搖搖頭,先說另一件事。


    “關卓凡把李秀成、洪福瑱這些逆首送給你,你怎麽看?”


    “多謝他囉,”曾國荃笑道,“既然送了來,這事自然算是兩邊的功勞。大哥在折子裏,替他多說兩句好話就是了。”


    “多說兩句好話!”曾國藩無奈地笑了起來,“你倒說得輕巧。老九,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既然算兩邊都有功勞,那麽打破江寧,是不是也就算是兩邊的功勞呢?”


    “這……怎麽能算?”曾國荃漲紅了臉。


    “怎麽不能算?”曾國藩哼了一聲,“你以為是毛腳女婿去丈母娘家,吃完了飯菜一抹嘴,就什麽事都沒有啦?”


    曾國荃說不出話來了。


    “他不是白送給你的!不過這個情,咱們領了,畢竟他替你彌補了一個絕大的漏洞!照你原來的說法,洪福瑱燒死了,李秀成死在亂軍裏麵,如果朝廷追究這件事,這是多大的麻煩!”


    一直被攻克江寧的勝利衝昏了頭腦的曾國荃,現在才清醒過來,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關卓凡這個人,有大才,不過心機也深得很。”曾國藩異常鄭重地說,“你以後如果再跟他打交道,要小心一點,也不妨讓著他一點。”


    “我倒沒有看出來……”曾國荃定神想了想,遲疑著說,“我去他營裏道謝的時候,他倒是謙遜得很。”


    “哦……他是怎麽說的?”


    “他跟我客氣,說還好是軒軍僥幸,捉到了這些人,不然落在左宗棠和沈葆楨的手裏,那就麻煩了。”


    “你有沒有想過,他這是在提醒你?”曾國藩問道,“說起來,要是真的落在他們手裏,那就真有**煩了——抓住湘軍的這個馬腳,季高和幼丹兩個,豈有不大做文章的?”


    “我也沒有虧待他!”曾國荃爭辯似的說,“我從營裏,足足挑了四車東西給他,怎麽也值一百萬銀子。”


    “什麽?”曾國藩大吃一驚,“他收了麽?”


    “到底還是退回來了,隻留下禮單,說心意領了。”曾國荃說完,又加一句,“這是他自己不要,可不怪我。”


    “唔……”曾國藩不說話了,沉思半晌,頹然道:“老九,你辦了一件糊塗事。”


    曾國荃迷惑不解地看著大哥,還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裏。


    “江寧城內,財貨全無,這是我折子上的原話!既然財貨全無,你送他的東西,哪裏來的?”曾國藩輕輕拍了拍弟弟的手臂,心想這個老九,處處受製於人而還不自知,“他沒拿你的東西,算是撇清了自己,可是那張禮單,就是鐵證如山啊。”


    “這……”曾國荃張口結舌,過了一會,霍地站起身來,“大哥,你是說他要對付我?”


    “老九,你坐著,坐著。”


    曾國藩寬慰著,勸了他坐下,自己目光炯炯地想了好一會,才接著說下去。


    “這一百萬銀子,你不能留下,交給我先用在善後上。將來萬一扯出這件事來,也算是預留了一個地步。”


    “是。”曾國荃的心裏,仍然驚疑不定。


    “單憑一張禮單,也不能說人家就一定是存心故意。更何況,他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不會平白無故地跟你為難。”曾國藩輕輕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隻不過,我怕李少荃以後會恨上你。”


    “關李鴻章什麽事?”曾國荃愕然。


    “我不能不送關卓凡一個人情,”曾國藩淡淡地說,“少荃的蘇撫,怕是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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