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爾先生,郵政這個東西,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江蘇巡撫關卓凡,帶著蘇州府同知楊仕全,青浦縣驛丞邵德生,加上一位法語的通譯,親自來到了上海法租界內的領事公所。按照約定,法國領事愛棠和一位叫做皮埃爾的法國人,已經在公所內等候,將他們熱情地迎了進去。


    說是領事公所,其實是一間頗為簡樸的白色木頭房子。彼此見過了禮,才剛剛坐下,關卓凡便直奔主題,問出這一句話。


    自從升任了巡撫,他一改從前與洋人在見麵禮儀上的斤斤計較,忽然變得隨和多了,像今天,為了見一見愛棠和這個皮埃爾,要有所請教,便親到法租界來折節下問,毫不在乎。


    然而已經沒有人敢因此就小視他了。現在洋人裏麵都知道,在北京,要跟恭王打交道,在上海,則要跟這位關巡撫打交道,朝廷最通洋務的,就是這兩個人。於是都認為,隻有真正掌握了全局的人,才能於謙遜之中自見氣度雍容,而不必靠盛氣淩人來維持別人對自己的尊重。


    在關卓凡來說,亦有這樣的自信。


    今天既然帶了楊仕全和邵德生兩個來,所要問的,自然是辦郵政的事。指名要找皮埃爾,是因為已經打聽過,在上海,隻有法國人開辦了接近於近代郵政的“客郵”,而皮埃爾則是這項業務的負責人。


    對於中國的郵政史,關卓凡沒有認真研究過,不甚了了。但他至少知道,新式郵政,還要在三四十年之後,才會在中國發端,現在這個時代,朝廷使用的仍然是流傳了幾千年的驛郵係統。新式郵政該怎麽辦,新舊之間有什麽異同,不能不向這個法國人來請教。


    “關巡撫,其實你們大清帝國的驛站係統,也包括了郵政含義在內。”皮埃爾倒是不藏私,有什麽說什麽,“不過很遺憾,不論是你們中國的商人,還是我們外國的商人,都無法享受到這樣的便利。”


    關卓凡心想,法國人說得不錯,曆朝曆代的朝廷,都有一個龐大的驛遞係統,然而向來隻為朝廷服務,傳遞軍情政令,公文奏折,不僅商人百姓無法享受,理論上說,就連各級官員的私信,也是不能用驛站來傳遞的。因此即使是在承平的日子,“家書抵萬金”之說亦不為虛——想給遠方的親人送一封信,隻有交托遠行的親朋好友,或是熟識的行商客旅來帶去,如果能安然送到,則已經是一件謝天謝地的事情了。


    “這就是我們法國的郵政與你們大清的郵政,最大的區別,也是現代郵政與古代郵政的最大區別。”皮埃爾聳了聳肩膀說道。


    按照皮埃爾的說法,要辦“現代郵政”,有三個地方是必須做到的——第一個是由政府來專營,因為隻有政府才有力量保證全國通達,第二個是必須對普通民眾開放。


    政府專營,那也未必,關卓凡心想,法國鬼子必然是沒見過我們的快遞公司是如何之厲害。不過現在這個時代,這當然是談不上的事情,還是先琢磨眼前好了。


    “那麽第三個呢?”


    “第三個麽,嘿嘿,”皮埃爾矜持地笑了笑,“關巡撫,你有沒有想過,郵政該怎樣收取費用?”


    這是他自以為的獨到之秘,打算拿來給這位朝廷大員,好好上一課。


    “哦,你說這個,”關卓凡想都沒想,隨口答道,“貼郵票嘛。”


    當通譯把關卓凡的這句話翻譯過去的時候,皮埃爾顯見的楞了一下,臉上的笑容立刻換成了欽佩的表情——這個大清帝國的官員,居然有這樣的見識!


    “關巡撫,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廣博見聞!”皮埃爾由衷地說,“據我所知,你們中國是沒有這種東西的,連我辦的客郵,也還沒有使用。隻有在歐洲,才真正使用郵票——”


    在郵票出現以前,郵件都是由收件人來付款的,不但收取麻煩,而且一旦遇上找不到收件人,或是收件人不願意付錢,那麽辦郵政的人,就會麵臨虧損。直到郵票出現,作為一種最好最方便的預付款憑證,才讓郵政真正發展起來。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三個地方——郵資製度,與政府專營,普遍開放這兩個一起,成為現代郵政不可或缺的三個要素。”皮埃爾做了總結。


    三個要素麽?關卓凡點點頭,卻在心裏說,我還得給你再加上一條。


    私人郵件,神聖不可侵犯。


    不過這是中國特有的“國情”,不用跟法國鬼子多說。等到皮埃爾滔滔不絕地說完了,關卓凡才把今天來的另一個意思,向愛棠和皮埃爾提了出來。


    “我打算在江蘇省,試辦新式郵政,因此想禮聘皮埃爾先生做一個顧問,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好讓楊同知隨時過來請教。”他笑容滿麵地說,“至於聘金方麵,當然從優。”


    在關卓凡來說,開辦新郵,不但可以方便自己,而且可以將“客郵”所侵奪的郵權奪回來。而在洋商來說,自辦郵政畢竟是麻煩和不得已的一件事情,現在朝廷說要辦新式郵政,當然樂觀其成。


    “能幫得上這個忙,我很榮幸。”皮埃爾跟愛棠對望一眼,點了頭。


    回到巡撫衙門,已是晌午時分,匆匆用過了飯,照例派人把趙景賢、丁世傑、劉郇膏、楊坊、利賓這五個人,請到衙門來,要把辦郵政的事情,做一個定局。


    這五個人,是他在江蘇的班底,亦算是他仿照自己任上海知縣時候的做法,成立的一個“新政委員會”。當他自己不在的時候,舉凡與洋務相關的事情,便要由這五個人來推動實施。開局固然重要,可是更重要的是一以貫之,保證自己定下來的事情,不走樣,不跑偏。


    他把跟皮埃爾見麵的經過一說,在座的人都覺得新鮮,除此之外,趙景賢覺得關卓凡的一個見解,非常深刻。


    “爵帥說私人郵件,不可任意拆閱檢視,這話說得太對了。若是象原來那樣,不僅是私人的郵件,其實就連國家的公文,亦毫無保密可言。”


    關卓凡不曾聽過這個說法,大感新奇,問道:“竹兄,此言從何說起?”


    “我說一個故事給爵帥聽,”趙景賢笑道,“這還是我在浙江當官的時候,聽來的一件事情——”


    朝廷的公文傳遞,是由京至省,由省至道,由道至府,再由府至廳縣,驛站轉遞,環節極多。管理驛站的人,叫做驛丞,這個位子上的官,在沒有過路官員要接待的時候,是極清閑的。大部分驛丞,閑來無事,就會把需要轉送的那些上傳下達的公文,拿出來看,作為一種消磨時間的樂趣,看過之後,再裝回封袋之中。


    久而久之,便從偶一為之,養成了癖好,凡是過手的公文不偷看一番,則渾身不舒服。有一位浙江湖州府的驛丞,便是因為這個癖好,幾乎闖了大禍——晚上半倚在炕上,就著炕頭的蠟燭,照例把一疊封袋中的公文,一份份拿出來過目,結果看到昏昏欲睡的時候,不小心把一份公文引燃了,待得驚覺,已經燒去了大半。


    這一下,手裏拿著剩下的小半片焦紙,心膽欲裂,想死的心都有了,隻得連夜去找他的一位朋友,求指點一條生路。


    他這個朋友,是湖州府的一個書辦,積年老吏。聽他說完,沉吟半晌,還真的替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來——拿一張白紙,權作公文,塞到封袋裏去。


    “這怎麽行?”關卓凡失聲笑道,“到了下一站的驛丞手裏,看見是一張白紙,那還不大喊大叫起來?”


    “不敢喊,一喊不就證明了自己也在偷看公文?”


    “還真是,”關卓凡恍然大悟,擊節讚歎道,“這可真是死棋腹裏出仙招了!”


    “所以我說,私人的郵件果然不能再出這樣的事情了,不然商人百姓,誰敢放心交寄?”趙景賢搖著頭說道,“現在的驛站,人浮於事,國家驛遞淪為各路官員的送往迎來之所,已經從根子上敗壞了,另開新郵,勢所必然!”


    這一番話,為所要開辦的新式郵政做了最好的注腳。於是議定,把要興辦的機構,叫做“江蘇驛郵所”,掛在電報總局的名下,不顯山不露水,先把線路跑起來再說。


    江蘇五府之內,鎮江和上海是兩端,於是決定再開一條水線。


    “具體的章程,請你們幾位跟楊仕全一起議定,至於郵資和郵票的這個事情,等我到京裏請了旨再辦。在陸上跑的郵馬和郵車,可以掛軒軍中營的旗子,水線的郵船,也掛上軒軍水師的旗號,放心一些。”


    “爵帥請放心,調子定了,餘下的我們來辦,一定不會耽誤。”劉郇膏笑道,“倒是你的帖子,是不是該發了?我怕再遲,遠一點的兄弟就來不及趕回來。”


    “什麽帖子?”關卓凡難得現出了一絲忸怩之色。


    其餘的幾個人,一起嘿嘿笑了起來。


    “喜日子就快到了,誰不要來喝一杯侯爺的喜酒?”楊坊給他點破了,“就連雪岩的太太,怕也急著要把扈姑娘送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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