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京裏。從北京望出去,天下督撫,幾乎盡是漢員。


    十五個巡撫,軒軍赴美之前,隻有江蘇巡撫是旗人——關卓凡。軒軍赴美之後,江蘇巡撫由趙景賢署理,天下巡撫,一度全是漢員。曾國藩奉旨督師剿撚,他的兩江總督交給李鴻章署理,李鴻章的安徽巡撫騰了出來,由藩台英翰署理,如此一來,十五個巡撫裏麵,才勉強擠進去一個旗人。


    而十個總督,連同“河道總督”、“漕運總督”在內,隻有一個兩廣總督瑞麟是旗人。


    這個瑞麟,筆帖式出身,卻連字也認不全。他在廣東賣缺納賄,無所不為,唯一沒有興趣的,就是政務。這樣一個貨色,不止一次幾乎就被參倒,全靠了和慈禧太後的特殊淵源,才勉強留在兩廣總督的位子上。


    瑞麟是慈禧的同族,也姓葉赫那拉。當年慈禧姐妹扶靈回京,孤兒寡母,窘迫無依,族裏麵時常過來照應的,隻有這一個瑞麟。為了報答這份援手於微時的情誼,祺祥政變後,慈禧勉力照應,瑞麟的官運愈發亨通,最終爬上兩廣總督的位子。他簾眷深厚,雖然搖搖欲墜,可就是不掉下來。


    換個說法,如果瑞麟沒有和慈禧的這一層關係,隻怕十個總督,十個漢人。


    有清以來兩百年,漢人的勢力從未壯大到這個地步。


    原因自然是洪楊作亂,八旗無能,全靠以湘係為主的一班漢人自籌兵勇。才得以戡平大亂。軍興的時候。朝廷的政策是誰打下的地方交由誰管理;戰後。地方政權自然就紛紛落入漢人手中。


    這個局麵,愈來愈多的旗人不服氣。


    拿出來說事的,翻來覆去,就是一個關卓凡。


    誰說長毛都是漢人打平的?上海是關卓凡保住的;江蘇是關卓凡和李鴻章一起打下來的;金陵,軒軍的炮彈可是比曾老九先打進城裏的!如果不是恭老六維護曾家兄弟,金陵城就是咱們旗人拿下來的了!


    如果是那樣的話,現在旗人也不會被漢人逼得喘不過氣來了!


    恭老六和肅順他媽的一路貨色,吃裏扒外!


    現在。軒軍把美國的反叛都打平了,哪一個漢人辦得到?


    八旗的這份威風,真叫“超祖越宗”了!太宗皇帝最遠打到朝鮮,十全老人最遠打到尼泊爾,都比不得美利堅隔著一個大洋那麽遠。怎麽好說我們旗人“一蟹不如一蟹”?


    這班人,開始公開地要求朝廷重用旗人,貶抑漢人。


    慈禧和恭王都非常清醒。關卓凡是一個異數,除了他之外,旗下大爺們,不堪如故。是絕對不可以重用的。比如瑞麟那個位子,換一個旗人去做。一樣無能、貪墨,而督撫裏總要有個把旗人點綴,一動不如一靜,還是瑞麟做好了,倒也不完全因為他是慈禧的私人。


    用一個瑞麟,慈禧和恭王已經是捏著鼻子了,架得住再來幾個?


    欲求不得厭飽,這班人對當國的恭王愈加憎恨,暗地裏形成了一股倒恭的潮流。


    一個是洋務和保守之間,新舊水火。


    洋務派對軒軍的勝利,當然歡欣鼓舞,這是不消說的;荒唐的是,不少守舊人士也自以為找到了支持己方立場的依據:中國人既打垮了洋人,可見洋人那一套本不中用,之前道光朝和鹹豐朝那兩場亂子,不過是洋人一時僥幸罷了。治國平天下,還是得祖宗章法、孔孟大道啊。


    洋務派瞠目:軒軍用的可是洋槍洋炮!


    保守派:洋人的堅船利炮,咱們花點銀子也就都有了。其他的奇技**巧,拿來做什麽用?


    其時的中國,真正辦開洋務的,主要是兩個地方,一個北京,一個上海。上海那邊,保守派們自然當看不見,集中火力攻擊的,是北京這一塊。於是,一度被關卓凡獻“請他們來試試”之計壓下去的反對洋務的風潮,又抬起了頭。


    北京主持洋務的,是恭王,於是嫉恨漢人的旗人和反對洋務的守舊人士,自然而然,結成反恭的聯盟。


    另有一種人,專門投靠剛剛嶄露頭角的新貴,提前預留地步,以求日後的飛黃騰達。為此他們不惜對當道者主動發起攻擊,為後起的新貴掃清障礙。這班人中盡有膽大心黑的,遵循的是“高風險高回報”的思路,失敗了輕則降級免職,重則充軍殺頭,但若功成,回報卻極其豐厚。


    他們眼中,當道者自然是恭王;這新貴嘛,乃是關卓凡。


    其實,當時關卓凡還是被視為恭王一係的,但對於這班人來說,這個根本不是問題。曆朝曆代,把恩主踩在腳下,借勢上位的,不知凡幾。


    這一班“政壇狙擊手”,正暗地裏磨拳擦掌,隻待軒軍回國,就要有所發動。在日後波雲詭譎的政爭中,他們會有精彩表演,現暫時按下不表。


    幾路人馬,共同的目標,是恭王;共同的“倚靠”,是關卓凡。


    還有最後一路,異曲同工,也是“倚關攻恭”。


    幾路之中,以這最後一路能量最大。但這一路說到人數,究竟起來,卻隻有一人。


    這個人就是慈禧。


    對待旗人和洋務的態度上,慈禧和恭王是完全一致的。


    但對待權力的態度上,可就不一樣了。


    慈禧的地位非常微妙。名義上,最高的決策權在慈安手裏;而實際的辦事權,全部掌握在恭王的手裏。就是說,慈禧如果想做成一件事情,第一,要慈安支持;第二,要恭王服從。二者缺一不可。


    慈安是很少不支持她的,這一層問題不大;但恭王可就不是完全服從了。


    叔嫂二人如果生出不同意見,最終又不能達致統一,會有兩種情況。


    一種是慈禧遷就恭王,這種情形並不算少。


    一種是慈禧堅持,恭王隻好遵命。


    但“遵命”絕不代表慈禧的意誌就能得到真正的貫徹執行。軍機都是恭王的人,六部也都看恭王的臉色,一件事情,如果恭王心裏不想辦,就算朝堂上口頭上答應了下來,也總有各種辦法,在執行的過程中消滅它於無形。


    除非“慈顏大怒”。但太後是不可以和議政王輕易發脾氣的。


    包括在一些看似很小的事情上,慈禧其實也做不得主。


    有一次,安德海拿了一張單子,去向內務府要東西。這張單子,安德海自作主張,比“常例”添了一些東西。不過,這個“常例”是在平洪楊的時候定的,當時錢得花在軍興上,宮裏的開銷壓縮得很厲害。


    安德海想,仗既然打完了,“太後以天下養”,多要一點東西不算過分。慈禧被他幾句好話一說,也覺得有道理,既然他自誇一定有本事要的回來,就由得他了。


    內務府的司官為難,向內務府大臣明善請示。明善指示:隻要不需動用現銀,庫裏有的,盡可以撥給他。


    未曾想,這個時候兼領“管理內務府銀庫”的恭王來了,一問端詳,大為惱火:“拿‘則例’來!”


    所謂“則例”,就是“常例”的書麵記錄。恭王拿著單子,一條條對照,多出來的,通通劃掉。


    處置完畢,臨走前還對明善扔下一句話:“告訴小安子,他再這麽渾水摸魚,挑事逗非,當心他的脖子上的吃飯家夥!”


    這句話,明善當然不會轉告安德海,也沒有任何必要了:因為恭王的聲音很大,坐在屋子外的安德海聽得清清楚楚。


    恭王依據“則例”的做法當然是正路,但言語動作之間太不給人麵子,安德海固然又怕又恨,回去偷偷哭了一整天,慈禧心裏也很不是味兒。


    慈禧痛感:沒有自己的班底。


    *(未完待續。。)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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