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的目標,是東撚的“南支”,之前一直在鄂、豫交界的地域流竄,現已忽忽南下至湖北安陸、德安之間。劉銘傳早前入鄂,主要就是準備對付這支撚子。


    淮軍這邊,自然是劉銘傳主攻;湘軍那邊,已經裁撤了大半,曾國藩派了湘軍碩果僅存的鮑超部前來會剿。


    鮑超此人,目不識丁,屢屢在文墨上鬧笑話,但他忠厚豪邁,先後見知於胡林翼、曾國藩,鮑超感念恩遇,打起仗來,身先士卒,不避疾矢。


    鮑超號春霆,他的部隊,稱為“霆軍”。霆軍每次出戰,官在前,兵在後,鮑超自己,紅頂子,花翎,黃馬褂,朝珠,好像上朝一般,其餘將領,也無不翎頂輝煌。這般列於陣前,自然生出一份特別的氣勢。


    長毛與官軍對陣,見了一班“朝服”,往往駭呼:“霆軍來了!”就此崩潰逃竄。


    但劉銘傳對鮑超,卻是有心結的。


    這個心結,並非鮑超得罪過劉銘傳,而是劉銘傳自以身為淮軍的第一員大將,對他目為湘軍的第一員大將鮑超,天生有一份別苗頭的心思。


    對鮑超目不識丁,卻有偌大勳名,尤其不服氣。


    劉銘傳這個人,才具是有的,但心胸太窄,利害計較得太過,不然上海戰役的時候,也不會在撤出青浦時不通知軒軍,以致青浦淪陷,福瑞斯特被俘。他自己也被李鴻章打了軍棍,“負荊請罪”,發給關卓凡處置。


    另外,他也知道李鴻章的心思,希望能夠在朝廷麵前大大露一次臉,因此這一仗原打算獨得其功,不想曾國藩派了鮑超過來會剿,即便打贏了,功勞也得分給湘軍一半。這個臉隻能露半邊,算怎麽回事?


    於是。為自己計,“為爵帥計”,劉銘傳的老毛病又犯了。


    霆、銘兩軍會師鍾祥,霆軍進駐臼口,銘軍進駐下洋港,隔一條尹隆河,同對岸的撚軍鼎足而三。


    兩軍約定了第二天辰時即早上八點鍾夾擊撚匪,劉銘傳卻下令,銘軍提前一個時辰出發,“等我們將撚子打垮了。叫鮑春霆看看。銘軍、霆軍。究竟誰厲害一些?”


    這樣一來,原先的布置就完全打亂,結果銘軍中最弱的劉成藻部剛剛好對上了撚軍中最強的任柱部,任柱部全是馬隊。極為強悍,劉成藻部甫一接觸,便支撐不住,劉成藻一敗退,牽一發動全身,最終整個銘軍都亂了。


    劉銘傳的中軍陷入重圍,自知無法逃生,他長歎一聲,索性摘了大帽子。下馬,盤膝坐地待擒。


    就在這時,霆軍到了。


    “翎頂輝煌”的霆軍猶如怒濤卷地而來,撚軍看了,先就生了怯意;霆軍槍、炮交轟。繼之呐喊衝鋒,撚軍陣腳已亂。潰散的銘軍見來了援軍,士氣複振,內外夾攻,撚軍終於支持不住,向北敗逃而去。


    這一仗官軍先敗後勝,雖未能將這支撚子聚而殲之,但總算將其趕出湖北,驅入開始堅壁清野的河南,勉強算是完成了戰略任務。


    劉銘傳私心作祟,求榮反辱,性命臉麵全是他最不服氣的鮑超所救,但他不但不感激,反而妒恨交加,無可自抑,竟然做出了中山狼之舉。


    劉銘傳的“報捷折子”,先說兩軍“相約黎明擊賊”,而非事實的“辰時”,這下子變成銘軍按時發兵,霆軍延遲行動了。


    再說銘軍被迫獨進,“先獲小勝,忽後路驚傳有賊,隊伍**,實不知霆軍也!”這一句真是神來之筆,霆軍不但遲到,還驚擾了準時進軍的友軍,而銘軍因為這個誤會,抽調部隊,還保後路的輜重,以致陣線有了缺口,“賊橐暇來撲,以致挫敗”。


    總之,銘軍失利,全是霆軍責任。


    最後,銘軍“全力支撐,會和霆軍迎擊,遂獲全勝”。


    這份顛倒黑白的折子報到欽差大臣行轅,李鴻章轉奏的時候,繼續弄鬼,貶鮑揚劉,以致到了朝廷那兒,已經完全變成鮑超誤期,幾乎陷全軍於不測之地,全靠劉銘傳堅忍果敢,才力挽狂瀾。


    朝廷自然以李鴻章的話為準,傳旨鮑超,不但沒有獎勉,還有“誤由鮑超未照約會分路進剿,致令劉銘傳駭退挫敗,鮑超更不得辭咎”之語。


    鮑超氣得舊疾複發,憤激之下,自請解職。霆軍上下對劉銘傳破口大罵,說他恩將仇報,豬狗不如,紛紛要和銘軍算賬,銘、霆兩軍火並之勢,一觸即發。


    朝廷終於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和局麵的嚴重,一麵對鮑超溫言嘉勉,一麵命曾國藩、李鴻章著意撫慰霆軍。


    但大錯已經鑄成,鮑超憂憤成疾,去意已決。霆軍軍心渙散,雖然沒有嘩變,但不堪再用了。


    受到牽連的,還有時任湖北巡撫的曾國荃。


    本來鮑超最感曾國藩的知遇,對他這位“曾九叔”情誼甚殷,曾國荃就算不向著湘軍,也應該據實奏報朝廷;誰知道他企圖在自己手上彌合湘、淮矛盾,奏折上用了這麽一番說辭:霆、銘兩軍分頭進剿,霆軍遇敵較弱,銘軍遇敵較強,所以霆軍勝,銘軍敗。


    這原是一個“擺平”的意思,但自然被朝廷理解成銘軍獨當大敵,反從側麵印證了霆軍失期的說法,是朝廷會采信李鴻章、劉銘傳的重要原因:曾家兄弟總不會故意冤枉湘軍的人吧?


    曾國荃好心辦了壞事,他這個腦子,實在隻能打仗,為政一方,不夠用了。


    於是克複金陵後幾起幾落的曾國荃,終於“因病辭職”,開缺回湖南老家了。


    “湘係”受創甚劇,李鴻章的“淮係”其實也沒落什麽好。劉銘傳貪一時之利,李鴻章為他諱敗冒功,雖然朝廷用人之際,皆未予以嚴遣,但已經給了兩宮和議政王一個極惡劣的印象。


    李鴻章自己也曉得事情叨登得大發了,銳氣大失,不敢再有什麽行差踏錯,乖乖地按照關卓凡的計劃,堅壁清野,將東撚從南向北壓,從西向東趕。


    恭王對自己的失察極為懊惱,這件事情,或者派員密查,或者再等一等看看情形,都不至於搞成這個局麵,偏偏就聽信了李鴻章的一麵之詞了!


    暗中多有人對恭王報以冷笑。其中一位,乃是慈禧。


    湘、淮內訌,兩敗俱傷;蚌鶴相爭,自有漁翁得利。


    這件事情的餘波,遠未平息,容日後再表。


    長崎人對於一年前那支龐大的船隊的印象尚清晰如昨,一支更加龐大的船隊光臨了,或者說,“艦隊”。


    一年前那支船隊,隻有兩艘軍艦護航,這一次,護航的,足足有十艘艋艟巨艦。


    有趣的是,其實是同一支船隊,隻不過,規模整整擴大了一倍。


    海風凜冽,碼頭上的竹內四郎,臉色陰沉。


    這一年,日本國內的政局驚濤駭浪。竹內四郎到現在還做著他的長崎奉行,但能做到什麽時候,他自己也不曉得。


    作為長崎的主官,也同時受更高層級的指派,他過來迎接再次“過路”的大清國欽使。


    目視所及,這支前所未見的船隊鋪滿了整個海麵,日方派出的送水、送煤、送各種補給的較小的船隻,往來絡繹不絕。


    竹內四郎粗重地吐了口氣,以此平衡震撼和不安的心情。


    這支“艦隊”,如果懷有異心,是可以“滅國”的。至少,把長崎所在的佐賀藩滅了不成問題。


    這一次,大清國的欽使倒沒有下船去哪兒逛一逛的意思,竹內四郎得在這兒等船上的通知,然後和他的同伴一起上船,去會見這位威名越過大洋、經已傳到了日本四島的中國公爵兼美國中將。


    關卓凡要見的第一位客人,不是這個竹內四郎,而是之前專程從北京趕到長崎等候、專責傳旨的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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