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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橋慶喜”就是“德川慶喜”,這在日本並不是秘密,但這位中國公爵能夠如此迅速反應過來,還是讓兩個日本人吃了一驚。竹內四郎不必說,德川慶喜臉上的神情顯示,他也是聽得懂中文的。


    不奇怪,這個時代的中文之於日本,和後世的英語之於中國差不多。


    德川慶喜開口了:“關公爺,你好。”聲調發音聽起來略略有點別扭。


    此時的德川慶喜,還不是幕府將軍。


    第十三代幕府將軍德川家定沒有子嗣,為他挑選繼承人成了一個頭痛的問題。候選人有兩個,一個德川慶福,出身紀伊藩,擁戴他的稱為紀伊派;一個德川慶喜,因為繼承了一橋家,也叫一橋慶喜,擁戴他的便稱為一橋派。


    德川慶喜年紀較大,身體素質也較好。本來天下動蕩,國賴長君,但紀伊派的勢力較大,終究把慶福推上了台,改名家茂,是為第十四代幕府將軍。


    德川慶喜在幕府中的地位,套句戲詞,就是“一字並肩王”。


    開始的時候,慶喜自然頗受警惕和打壓,但近年來尊王攘夷風起雲湧,幕府的統治岌岌可危,德川家的人意識到必須一致對外,德川慶喜的幕府第二號人物的位置才算真正坐實了。


    關卓凡想,幕府派了這麽一位人物,從江戶微行至長崎來見自己,心思如何,不消說了。


    然而口頭上,日本人卻是另外一套說辭。


    竹內四郎說道:“徐大人說,關公爺和貴國政府,願意出兵助我國平叛,原是美意,將軍和慶喜大人都是心感的。隻是現在我國的叛逆都已打平,嗯,這個,慶喜大人特來向公爺致達謝意。”


    說罷,又是深深一躬。旁邊的德川慶喜沒有出聲,對關卓凡微微欠身頷首。


    都已打平?致達謝意?你妹的,日本鬼子討價還價的功夫,甫一張嘴,我就領教了。


    關卓凡微笑道:“都已打平?我聽說這次長州征伐,幕府向各藩征兵,各位大名都不大起勁啊?”


    兩個日本人臉色一變,此事剛剛開始著手,這個情況,這個剛到日本的中國人是怎麽知道的?


    幕府原打算征六藩共十五萬兵力,由“禦三家”之一的尾張藩主德川慶勝率領,出征長州,“大張天討”。不想眾藩個個叫苦喊窮,既拿不出銀子也派不出人。


    關卓凡說道:“我還知道,橫濱鎖港,築波山舉兵,下野、常陸暴動,烽煙處處,這些算不算‘叛亂都已打平’?”


    竹內四郎額上微汗,不再說話,偷偷地覷了德川慶喜一眼。


    德川慶喜終於說道:“然則計從何出?請公爺教我。”說罷一躬。


    關卓凡想,年輕人還是懂禮貌的嘛。


    他微笑著說道:“慶喜大人客氣了。以在下的愚見,這次征伐長州,未必需要大動幹戈呢。”


    德川慶喜愕然,這話怎麽說?他又是微躬,說道:“請公爺明示。”


    關卓凡說道:“現下長州藩主政的不是尊攘派,而是俗論黨,對朝廷尚算恭順。在下以為,長州藩多半會找幾個家老出來切腹,以示扶正去邪之意。”


    德川慶喜將信將疑,如果真是如此當然好,幕府的麵子有了,可以就坡下驢,撤兵回江戶了。


    關卓凡繼續說道:“這一層揭過去並不如何為難,可是之後呢?”


    之後?


    關卓凡道:“請問大人,薩摩藩為何轉而擁戴‘公武合體’?”


    如果這個時候還硬著頭皮說什麽“忠君愛幕”“幡然悔悟”就太沒誠意了,德川慶喜老老實實回答:“鹿兒島一役,薩摩藩不敵英人,審時度勢,乃向朝廷恭順。”


    關卓凡說道:“著啊,而且,恕在下說句不中聽的話,薩摩藩恭順的是天皇陛下,不是幕府。”


    德川慶喜默然不語。這是幕府的隱痛,薩摩藩雖然不再“倒幕”,但隻肯駐防京都,不肯直接受幕府指揮,也不肯主動攻擊其他倒幕的大名。“禁門之變”是長州主動攻擊皇宮,薩摩藩盡守衛之責而已。這次征伐長州,薩摩藩就全然地不奉召。


    更大的隱患是,薩摩藩借支持“公武合體”、禁衛皇室的機會,大肆發展自己在中央機樞的勢力,已隱然有和幕府分庭抗禮的勢頭。對於幕府,薩摩藩即便不是一杯毒酒,也是一杯苦酒,但口渴無計,不能不喝。


    關卓凡再問道:“再請教大人,這次朝廷得以征伐長藩,得益於什麽?”


    這還用說?德川慶喜答道:“英、美、法、荷四夷合攻下關,長藩力不能支,所以,所以……”


    關卓凡說道:“在下聽說,長州藩已經和聯合艦隊簽了《下關條約》,從此不再‘攘夷’了。”


    德川慶喜知道他還有下文,屏息靜聽。


    關卓凡說道:“薩摩藩不再‘攘夷’,長州藩不再‘攘夷’,‘尊王攘夷’就剩‘尊王’了;不但不‘攘夷’,還要‘開港’,大人請想一想,這以後,夷人會支持幕府呢,還是會支持‘尊王’呢?”


    德川慶喜目瞪口呆,額上見汗,半響,突然一揖到地,大聲道:“請公爺救幕府!”


    嗯,這個態度對頭,接下來才好談嘛。


    直到這個時候,幾個人才坐了下來,勤務兵——不是婉兒,端上茶來。


    關卓凡說道:“最為幕府心腹之患的,不過兩藩,一個薩摩,一個長州,所以維持大政的關竅,在於不叫此兩藩勾連在一起。”


    德川慶喜歎了口氣,道:“這個將軍和我又如何不知?對薩藩,幕府一再曲於優容,真不知道還能再做什麽了。”


    關卓凡搖頭道:“做是做了許多,不過恕某直言,隻怕是做反了。”


    德川慶喜一怔,連忙道:“如何‘做反了’?請教!”


    關卓凡說道:“幕府召請薩藩入衛京都,時間久了,中樞權柄漸移,在下說句不中聽的,這是何進請董卓進京的故技!”


    德川慶喜悚然而驚。薩藩進京的弊端,幕府早有感受,但從來沒有像關卓凡說得這般明白。想到董卓的種種惡行,慶喜不由如坐針氈。


    德川慶喜低聲道:“不如此又能如何?請公爺賜教。”


    關卓凡說道:“終究還是要將薩藩請出中央機樞的。”


    他啜了一口茶,微笑道:“如果天皇陛下下旨,封薩藩一個‘薩摩國王’,會如何呢?”


    這就是說準許薩摩藩完全從日本獨立出去,隻和日本天皇保持一個名義上的藩屬關係。


    薩摩藩能夠抵禦這樣一個**嗎?


    德川慶喜心中怦怦直跳,這樣一來,自然不存在薩、長聯合的可能性,幕府的統治很長一段時間內會穩如磐石。但,茲事體大,太大了!


    關卓凡緩緩說道:“薩摩藩本來就是一個外樣大名,羈縻之地,封他一個‘國王’,既為酬功,也不失春秋之義。”


    這是在教德川家如何為封建薩摩製造“理論根據”。


    日本的大名,分“親藩”“譜代”“外樣”三種。


    “親藩”是德川家的同族,最為親信,以有“禦三家”之稱的尾張、紀伊、水戶為重要。德川家茂即出身紀伊家,德川慶喜則出身水戶家。


    “譜代”又稱“世襲”,是德川家忠心的家臣,“關原之戰”之前便追隨德川家康,地位僅次於“親藩”。


    “外樣”是在關原之戰中被迫臣服的大名,不得信任,封地都是在最偏遠的地方,關卓凡因此指為“羈縻之地”。薩摩、長州都是外樣大名。但也正因為這個原因,這些個“外樣大名”理所當然成為倒幕的主力。


    德川家康設計的“幕藩體製”,“親藩”“譜代”掌控中央機樞,“外樣”是不能參預的,薩藩的入衛,已經打破了這一曾經牢不可破的“祖宗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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