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卓凡想了一想,問道:“這個徐應祥,是江蘇哪個地方的人士?”郭嵩燾答道:“是淮安籍的。”


    淮安?那是兩江總督直轄,是曾國藩的地頭啊。關卓凡的腦子飛速地轉動著:這裏麵,會有什麽特別的東西嗎?


    大多數人想象不到的是,原時空,作為洋務運動的代表人物,曾國藩對修建鐵路的態度,卻是相當保守的。


    曾國藩的出發點,倒不是害怕鐵路會“以夷變夏”、“毀地脈”、“壞風水”什麽的,而是認為修建鐵路,是“以豪強而奪貧民之利”,將使“小民困苦無告,迫於倒懸”。這個邏輯,和現在的公知們,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中國是否該修建鐵路,曾國藩、李鴻章這對師弟,態度截然相反。原時空,李鴻章是修建鐵路最有力的推動者,曾國藩在這個問題上,卻終於站到了曆史前進的反方向上。


    關卓凡正在沉吟,郭嵩燾取出幾張紙來,上麵工工整整,一筆極精神的顏體小楷。


    郭嵩燾說道:“這是翰詹科道流出來的攻訐鐵路的言論,我記了下來,請貝勒爺過目。”


    關卓凡接了過來,細細地看了一遍。上麵不但有具體的言論,該話由誰說出,該人士現居何職、籍貫何處、哪年的科名、座師又是何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關卓凡讚道:“筠仙,你真是細心!”


    郭嵩燾說道:“貝勒爺過譽。還有,這班人雖然來勢洶洶,但言路上支持興建鐵路的也很多,比之唱反調的亦不遑多讓。隻要‘上頭’拿定了主意,這個鐵路,咱們是一定建得成的。”


    關卓凡欣賞地看了郭嵩燾一眼,說道:“筠仙,你說得對,中國的事情,隻要拿定了主意,哪兒有辦不成的道理?”


    喝了口茶,關卓凡說道:“‘鐵路股’的總辦張蔭恒,看起來還得力?”


    郭嵩燾立即大讚:“張樵野斑斑大才,能幹極了!貝勒爺,你選人的眼光,真正是獨步天下,我不服都不行!”


    張蔭恒,廣東南海縣佛山鎮人,今年二十八歲。他連個秀才都沒有考中,鹹豐九年,捐了一個七品的知縣銜,托了門路,入山東巡撫幕中幫辦文墨。閻敬銘接任山東巡撫之後,賓主氣味不投,張蔭恒求去,北上京城尋找機會。


    就是說,關卓凡向郭嵩燾推薦張蔭恒的時候,張某人正處在“失業”的狀態中。


    當時,“鐵路股”剛剛設立,萬眾矚目,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總辦”這個位子,甚至有人欲仿關貝勒當年南下上海故事,自願“降級”來坐這個位子。


    誰也沒想到,這個“天字第一號”肥差,竟會落到一個捐班的知縣銜頭上!就連郭嵩燾也很奇怪:這個張蔭恒,年紀輕輕,履曆更是一無足取,關貝勒何以就看中了他呢?


    張蔭恒自己,更是被這張從天而降的巨大餡餅徹底砸暈了:他連關貝勒的麵都沒見過,自家的祖墳上,何以就青煙滾滾了呢?


    郭嵩燾和張蔭恒見了麵,很快發現這個年輕人不但精通洋文、熟稔洋務,而且膽大心細、敢想敢幹,竟是第一等的辦洋務的人才!可這張蔭恒毫無名氣,關貝勒又從來沒有見過他,似乎也沒有任何人向貝勒爺舉薦過他,則關貝勒何以能夠識拔此人於微末?


    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驚歎之餘,隻剩下對關貝勒“獨步天下”的“選人眼光”由衷的崇拜了。


    “鐵路股”的“會辦”,是一個美國人,叫做麥德林,是賓夕法尼亞州鐵路公司的總工程師,既為關卓凡延請,也算是接受美國政府的委托,來到中國,出任“顧問委員會”下屬“鐵路股”的“會辦”。


    張蔭恒全身心地撲在新的工作崗位上麵,他和麥德林緊密合作,南上北下,馬不停蹄,勘探地質線路,引進人才機器,自履新之日起,除了睡覺,沒有休息過半天。如此大半年不停歇地忙下來,終於拿出了關卓凡現在看到的這份厚厚的文件。


    麥德林已經自認是“工作狂”了,但依然稱讚張蔭恒:“張總辦是我見過的最聰明、最敬業的公務員。”


    關卓凡微微笑道:“筠仙,你說的我都臉紅了。嗯,‘鐵路股’經手銀錢,以千萬兩計,如果有什麽出入,關係甚大,你可得替我盯緊了。”


    郭嵩燾一愣,聽關貝勒的口氣,竟隱隱然有對張蔭恒的操守不是完全放心的意思。可是,這個人是他親自選拔的呀。再說,這幾個月,張蔭恒的表現,實在當得起“勤、能”二字,呃,難道這個“廉”字——


    一時也想不來那麽多,郭嵩燾鄭重說道:“是,建鐵路的錢,都是國帑,民脂民膏,貝勒爺放心,我會全力留意,斷不容一兩銀子虛耗的。”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我就是白囑咐一句,沒什麽別的意思。”


    說完,關卓凡掏出了一個大大的金懷表,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說道:“這光景也差不多了,今兒晚上,我還要和閻丹初打擂台,‘鐵路股’的兩位,今兒我就不見了。筠仙,你替我給張樵野和麥德林帶個話,說改日我單請他們倆吃飯。”


    *


    *


    關卓凡請閻敬銘吃飯,沒有陪客,席上就他們兩人,但送到閻敬銘府上的,除了帖子,還有關卓凡的大楠竹精製的名刺——這是非常尊重的表示。


    補充一句,“閻敬銘府上”,在雞爪胡同,一個一進的小院子,比倭仁的家,還要寒酸。


    兩個人見了麵,閻敬銘剛剛跪下,關卓凡便搶上親手扶起,笑道:“丹翁,咱們總算見麵了!”


    雖然閻敬銘這個戶部尚書,出於關卓凡的力保,但關卓凡出京之後,閻敬銘才進的京,因此大半年過去了,直到今天,兩個人才首次真正見麵,之前,相互之間隻有書信往來。


    閻敬銘嗬嗬一笑,說道:“貝勒爺的風采,我是仰慕已久了。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關卓凡心裏暗笑:你閻丹初原來也會說客氣話?


    看著這個瘦小的中年男人,關卓凡心裏頗為感慨。


    閻敬銘一張小小的棗核臉,兩隻眼睛一大一小,大的高,小的低,激動起來,大小眼同時上下亂翻,看上去,既滑稽,又可怖。


    這副尊容,很叫閻敬銘吃過些虧。


    閻敬銘還是一個舉人的時候,排班“大挑知縣”,剛要報上履曆,主挑的親王便大喝一聲:“閻敬銘出去!”原來,“大挑知縣”,最重相貌,“同”字臉最為吃香,“田”、“申”、“甲”次之,閻敬銘的酸棗核臉,哪裏入得主挑官的法眼?


    那個時候,沒人想的到,這副尊容的主人,才大如海,民政、財政、軍政,全挑子的本事;而且,真正是“剛如鐵,清如水”。


    關卓凡想,一個政權,如果到了用相貌來挑選官員的地步,那也就離滅亡不遠了。


    這樣的錯誤,他自己也幾乎犯過一次。


    江蘇四品廉政專員齊秉融,現已保到了正三品的按察使銜,江蘇通省官員一提起“齊矮子”,便難免兩腿打哆嗦。想當初,這個齊秉融,不也差點被自己摘了頂子麽?


    當然,自己發的那頓無名火,直接的原因並不是齊秉融長得醜,但捫心自問,並非完全沒有這個因素在內。


    人不可貌相!


    關卓凡請閻敬銘換了便服,相延入席。


    席上一共四道菜:奶湯鍋子魚、光頭肉片、肉絲燒茄子和“箸頭春”——其實就是炸鵪鶉。


    主食是臊子麵。


    這些菜肴飯食,食材都很簡單,但閻敬銘驚喜異常:全部都是最地道的陝西菜!


    席上開了壇西鳳酒,亦是陝西最出名的佳釀。不過,此酒已經窖藏了三十個年頭——這一點就不告訴閻敬銘了,反正他也喝不出來。不然,“閻老西兒”肯定覺得“太奢了”,反為不美。


    席間,關卓凡斟酌著將“恢複京員俸祿”的想法說了出來。


    閻敬銘大小眼骨碌碌轉了片刻,說道:“貝勒爺,這筆錢,我可以給。”


    關卓凡大奇:閻老西兒居然如此“順攤”?老子請的這頓飯,竟有這樣大的威力?


    不想閻敬銘接著說道:“不過,我是有條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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