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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國藩素有眼疾,視力不佳。他讀書治學,案牘勞形,本就用眼過度,偏偏唯一的嗜好——圍棋,亦是要攢眉凝目,大費眼力的。近年來,情形愈發不好,右眼尤甚,“看字常如隔霧”。有時發作起來,眼痛頭脹,到了難以視物的程度,奏折、廷寄、塘報,都得幕僚念給他聽。


    多年來四處尋醫問藥,離奇古怪的方子試了無數,始終一無效用。


    不過,這洋醫生,卻是第一次看。


    這似乎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曾國藩是中國最早力推洋務的重臣,但他的生活起居,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洋派”,不吃洋餐,不喝洋酒,生了病,不會去看洋醫生。


    這一點,和恭王、寶鋆等人,大不相同。


    和關卓凡比,就更加天差地別了。


    這一來,是曾國藩理學大家的“慣性”使然,二來,大約是出於這樣一種奇異的矛盾心理:我推行洋務,完全是為了國家,其中,自己是沒有任何私心私意的。我若受了洋風熏染,則無私亦有私,推行洋務,就理不直、氣不壯了。


    這個情形,有點像民國肇始,有那倡導戀愛自由的,自己卻老老實實接受包辦婚姻;又如精神分析學說創始人弗洛伊德,強調性欲對人的潛意識的影響,實際生活中。弗氏卻循規蹈矩。私德極謹極慎。生怕予人話柄。


    話頭又稍稍扯遠了一點,回到曾國藩的眼疾上來——主人家盛意可感,曾中堂並沒有對趙巡撫請洋醫生給他看眼病表示異議。


    菲爾普斯是位英國醫生,很客氣地說,能夠給曾侯爵看病,他深感榮幸。


    一係列的檢查做完了之後,英國人的眉頭卻皺了起來,說道:“眼壓過高。眼內發炎,右眼已經有了早期的青光眼的征兆,必須引起足夠的重視。”


    “眼壓”、“青光眼”神馬的,這個時候,是沒有對應的中文詞匯的,通譯隻好翻譯成“眼瞳負擔過甚”“眼疾甚重”,等等。


    “我很奇怪,曾侯爵的眼病,很大程度,是由於用眼過度所致。而曾侯爵的近視、老花都很嚴重——為什麽不早一點佩戴眼鏡?哪怕早個三四年佩戴合適的眼鏡,都不會導致今天的這個局麵。”


    洋醫生的口氣中頗有責怪的意思。曾侯爵和趙巡撫都頗為尷尬,趙景賢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前幾年中堂戎馬倥傯,循國忘身,這一兩年不帶兵打仗了,才抽得出時間,治療自己的宿疾。”


    “徇國忘身”,翻譯成英語,又不大容易了。不過,菲爾普斯總算弄明白了,他點了點頭,說道:“我對曾侯爵的奉獻精神表示敬意。不過,保有健康的身體,才能為國家做更大的貢獻,請今後一定留意。”


    這幾句話,翻譯過來,大入曾國藩之耳,立時對這個洋醫生刮目相看,他拈須微笑,說道:“先生責備的是,曾某受教。”


    當下開了方子,包括眼藥膏、眼藥水,還有兩副眼鏡的曲率、眼間距什麽的——曾國藩得配兩副眼鏡,一副近視鏡,一副老花鏡。


    曾國藩雖然沒有配過眼鏡,但也曉得這種鏡子要慢慢兒打磨,非一日之功可成的。可自己在上海隻能待一個晚上,明兒一早就要坐汽船北上,這眼鏡,難道是做好了再派人送到直隸去麽?


    不過,想著趙景賢等自有安排,也不必多問。


    晚上的一切酬酢,曾國藩堅辭不受,趙景賢也不勉強。另外,曾國藩反複叮囑,明天早上送行,千萬千萬,別再弄得跟今天接船那般場麵了。


    趙景賢亦不以為甚,反正該做的場麵都已經做過了,不在乎少這一場半場。


    第二天一早,趙景賢率在上海的江蘇文武官員到碼頭給曾中堂送行,本地士紳和外國友人,就如曾中堂所願,不再露麵了。


    *


    *


    曾國藩到達北京的時候,天氣已經開始暖和了。京城雖然不比江南,但新芽剝吐,大地上已有了最初的春意。


    先到宮門遞了請安折子,再到賢良寺。進了賢良寺,坐定,透過一口長氣,第一件事,是叫人打一盆熱水來,浸泡已經腫脹起來的雙腳。


    堪堪緩過勁兒來,水溫也涼了下來,正想喊人,趙烈文急匆匆地走了進來:“爵相,關貝勒來拜!人已經進了賢良寺了!”


    曾國藩大吃一驚。


    關卓凡是上官,自己是下屬,隻有下屬去拜上官的,哪有上官來拜下屬的?


    這也罷了,更緊要的是,有清一朝,對親貴和大臣之間的交往,有著相當嚴格的限製,原則上,親王、郡王,都不能和大臣私下往來。除了紅白壽喜一類特殊日子,即如曾國藩這般勳望至高的重臣,不奉旨,親王、郡王也不宜“過府探望”。


    關卓凡是郡王銜的貝勒,和王爵已相差無幾,加上他執掌中樞,比之普通親王,分量其實更重,怎麽就這麽跑過來了?


    饒是曾國藩不曉得經曆過多少大風大浪,一時之間,也惶惑無計。


    人家已經進門了,不見是不可能的,曾國藩突然醒起:自己穿的還是“行裝”——便服!


    一疊聲叫人拿朝服來,趙烈文擺手止住了:“爵相,趕不及了,再說,關貝勒也沒有穿朝服——也是便服!”


    話音剛落,外麵的戈什哈已扯著嗓子喊了起來:“關貝勒到!”


    曾國藩把雙腳挪出水盆,也來不及擦幹,濕漉漉地就套進了鞋子裏,趙烈文攙著他的胳膊,曾國藩站起身來,趙烈文立即放手,上前打起門簾,曾國藩低頭急趨而出。


    一出門,便見到關卓凡正站在院中,背手含笑而立。曾國藩小碎步下了台階,關卓凡邁步迎上,曾國藩正要跪下行禮,關卓凡動作極快,已經一把攙住:“滌翁,千萬別給我來這個,我可當不起!”


    “貝勒,國禮不可廢……”


    “哪來這麽多禮?要說禮,我該給滌翁行禮——我在心裏,一直是以師禮待滌翁的!”


    “這……國藩如何當得起?”


    “曾湘鄉當不起,天底下哪裏還有人當得起?再者說了,咱們都沒穿朝服——滌翁,我不穿朝服,就是受不起你這個‘國禮’!你千萬千萬,放我一馬!”


    曾國藩正不知該如何接口,關卓凡已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哎呦,滌翁怎麽光著腳?鞋子都濕了!是不是方才正在泡腳?快,快!進屋,進屋!趕緊的,擦幹了,套上襪子!這個天兒,春寒料峭的,著了涼,滌翁是有了春秋的人,不是當耍子的!”


    曾國藩被他揉搓得頭昏腦漲,這個“國禮”,到底沒有行成。關卓凡架著他就上了台階,趙烈文極其見機,趕忙搶上,在另一邊攙住了爵相,一起往屋裏走去。


    進了屋,關卓凡喧賓奪主,嚷嚷著叫人拿毛巾來、拿襪子來,折騰了一輪,總算大致消停了。曾國藩一邊擦腳穿襪子,一邊連連告罪,“怠慢不恭”,“無狀無禮”。


    關卓凡笑道:“滌翁,要說告罪,是我該告罪,不打一聲招呼,就做了這個不速之客——可是,你也不能怪我!我若事先張揚,你必然搬一大套‘國禮’出來,多半要給我吃個閉門羹的。”


    曾國藩說道:“貝勒盛情可感!可是,曾國藩怎麽當得起?另外,還是要諫貝勒一句——國家有製度,該避忌的……還是要避忌的。”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滌翁不要再說‘當不當得起’這種話了。至於製度——從今以後,多少製度都要改過?這也‘避忌’,那也‘避忌’,咱們什麽事情也不用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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