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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卓凡說道:“左季高這封信,最緊要的一句話,大約是這句,嗯,‘鹽務乃國計,非錙銖之計;乃廟堂之計,非銅鈿之計。”


    一時之間,大夥兒都沒有說話,都在轉著念頭:左宗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半響,文祥率先打破了沉默:“左季高似乎……對陶文毅的‘綱改票’,有不以為然的意思啊?”


    這二十個字,沒有一個字,提到陶澍的“綱改票”,但幾個大軍機,人同此心,都想到了這上麵,隻是不大好意思捅破這層窗戶紙罷了。文祥率先發聲,大夥兒不由都輕輕舒了口氣。


    恭王微笑道:“怪不得左季高說什麽‘不足為外人……’”


    “道”字沒有出口,一笑打住了。


    陶澍是左宗棠的恩主、摯友、親家,左宗棠對陶澍的微言,自然不好公諸於眾。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正是如此。”


    這句話,既是對文祥說的,也算回應了恭王。


    他微微一頓,繼續說道:“左季高的話,說的雖然委婉,但意思是很明確的:鹽務固然要改,但不論怎麽改,朝廷都要將之抓在自己的手裏,陶文毅的‘綱改票’,口子開的太大了,隻怕終有一天,大清之鹽政,將如脫韁野馬,絕塵逸去,再不受朝廷左右。”


    眾人悚然而驚。


    關卓凡說道:“我有這麽一個淺見:鹽稅,究其竟,也算是一種……丁稅——是人就要吃鹽。吃鹽就要納稅!也許。過多五、六十年。國家真正有錢了,再不用在鹽上邊兒打小民的主意了,全然取消這個‘鹽稅’,也說不定?可是,現在百廢待興,在在都要用錢,不能不在小民身上,剝多幾個子兒——唉。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


    視鹽稅為丁稅,這個見解,可真正是深刻了!


    眾人相互以目,緩緩頷首。


    曹毓瑛說道:“陶文毅‘綱改票’,利民是無疑的,但是,卻有病國的可能。”


    關卓凡點頭說道:“‘利民病國’——琢如說的好,就是這四個字!”


    會議至此,廢“綱改票”,朝廷重新主導食鹽的產、銷——拿現在的話說。就是“重新恢複食鹽的專賣製度”,已成定局。


    “廢‘綱改票’”。並不意味著“票改回綱”,前文說過,“綱鹽製”早已沉屙不起,那麽,新的鹽法,應該往哪個方向改呢?


    關卓凡說道:“‘綱鹽製’敗壞不堪,咱們當然不能吃這棵回頭草!那班鹽狗子,也實在是用不得了!我想,鹽這樣東西,灶戶曬、煎了出來,之後,鹽場收買、運達到岸、設店售賣,到底有多複雜?又有多少了不得的關竅?為什麽非得假手於人去做?這個事兒,朝廷自個兒,為什麽就做不得?”


    恭王臉上露出訝異的神色:“逸軒,你說的是‘官運官銷’嗎?”


    清朝前期,“官運官銷”,曾行於雲南、兩廣、福建、江浙等鹽區,尤其是雲南。


    文祥的神色也有幾分愕然:“王爺,‘官運官銷’是行不通的!”


    頓了一頓,說道:“初初的時候,也許還能對付,可是,這樣的好日子,沒幾天的!時日一長,必定……人浮於事,冗員滿道,效用愈低,靡費愈重!以今日之吏治,拿這個……真正是無可奈何!”“


    頓了一頓,說道:“如果行得通,朝廷也不用改‘官督商銷’了!”


    關卓凡待他說完,笑笑說道:“六哥,博川,你們誤會了,‘官運官銷’這件老古董,哪裏還能從地下刨出來用?”


    恭王和文祥對視一眼,歉然說道:“是,我們稍稍著急了一點,逸軒,你請說。”


    關卓凡說道:“‘官運官銷’也好,‘官督商銷’也罷,別的不說,這個‘官’字先就要不得!官派一擺將出來,多少事情就變了味道?本來能辦好的,也辦不好了!”


    恭王和文祥,都露出了迷惑的神情:你剛才還說“朝廷自個兒”——“朝廷自個兒”,可不就是“官”麽?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我的話,說的不大明白,嗯,還是先回到左季高的話上——”


    清了下嗓子,繼續說道:“左季高說的不錯,鹽務確實是‘國計’,是‘廟堂之計’。不過,拿一句行伍的話來說,‘國計’、‘廟堂之計’,都算‘戰略’,都是大麵兒上的說法;若講到‘戰術’,辦鹽務,那是一手一腳的辛苦活兒、細致活兒——就得賺銅鈿,就得錙銖必較!”


    聽出點兒意思來了。


    “我想,設立一間‘鹽業公司’,一切製度,一切運作,包括會計,包括人事,全部照‘公司’的規矩,也就是說,全用西法!不過,本錢是朝廷的,至少,朝廷要控股!到時候,兩淮鹽場的事兒,就由這間‘鹽業公司’包圓兒——煎鹽、買鹽、運鹽、銷鹽,全部由這間‘鹽業公司’負責;朝廷的鹽課,也全部由這間‘鹽業公司’繳納!”


    真正是石破天驚。


    事先不知道底細的人,固然目瞪口呆;事先已經以不同方式打過招呼、多少知曉點底細的人,此刻聽著,依然覺得動蕩心魄。


    關卓凡還沒有說完:“鹽政衙門,隻負責監管,從此不再涉足實務。”


    軍機直廬的“會議室”中,一時靜默無言。屋子外麵,侍衛走動的腳步聲,隱約可聞。


    過了片刻,恭王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逸軒,好大的手筆!不過……”


    躊躇了一下,隻覺千頭萬緒,一時之間,竟不知從何問起。


    文祥眉頭微蹙,莊容說道:“事權一統,環環相扣,如心使臂,響應迅速,端的是一步好棋!另外,不必層層分潤,無需上下打點,‘浮費’亦必大降——‘綱鹽製’之種種弊端,竟似一掃而空!好,確實是好!隻是……”


    他猶豫了一下,說道:“既為‘公司’,自然要設‘總經理’,這個‘鹽業公司’的‘總經理’,權力之大,責任之重,前所未見,能力、操守,都要上上之選,這不消說了,嗯,他的任免……”


    關卓凡說道:“朝廷是控股的大股東,任免‘總經理’之權,自然是在朝廷手裏。”


    頓了一頓,說道:“除了鹽政衙門要盡責監管,‘鹽業公司’自個兒,亦要設立‘監事會’,獨立於‘總經理’和‘董事’,專門監察‘總經理’和‘董事’之行為舉止。另外,朝廷還要定期、不定期地查‘鹽業公司’的賬,總賬、細賬,都要查。”


    文祥微微舒了口氣,點了點頭,說道:“那就好。”


    關卓凡說道:“這個‘鹽業公司’,不好叫‘官運官銷’,更不是‘官督商銷’,嗯,該叫個什麽名目好呢?”


    大夥兒曉得,他這話,是“自問自答”,於是,無人接口,齊齊靜候下文。


    果然,關卓凡頓了一頓,又說道:“我想,這個‘鹽業公司’,本錢是朝廷的,也就是國家的,可謂‘國有’;運作全行西法,拿洋人的話來說,就是正兒八經的‘企業’。嗯,是否可以稱之為‘國有企業’?”


    “國有企業”?


    曹毓瑛說道:“好!名不正,言不順;言不順,事不成——‘國有企業’四字,名正言順,責權明晰,真正除舊布新!”


    許庚身向郭嵩燾說道:“筠翁,請教,既為‘企業’,行以西法,是不是該這麽說:這間‘鹽業公司’,一年的‘銷售額’,幾近一萬萬兩白銀,一年的‘納稅額’,數以百萬兩計?——我想,泰西各國雖強,也未必有這麽大的‘企業’吧?”


    之所以要向郭嵩燾“請教”,是因為郭嵩燾掌“顧問委員會”,下麵的“國債股”、“鐵路股”和“奉恩基金”,財務上全部采用西洋製度,“銷售額”、“納稅額”這些說法,在座眾人,除關卓凡外,郭嵩燾是最熟悉的。


    郭嵩燾點頭說道:“是!正是如此說法。”


    略略一頓,接著說道:“星叔說的不錯,這間‘鹽業公司’,乃是天底下最大的一間企業——真正天字第一號!”


    這句話聽在耳中,在坐之人,心頭無不發熱。


    關卓凡微笑說道:“一‘引’鹽,在‘場’收購之時,其值不過六、七錢銀子,輾轉到了‘岸’,售價就變成了十多兩銀子!這裏邊兒,水有多深?簡直嚇人!鹽商以本求利,扣除課稅、厘金、皮費、陋規、捐輸——一切成本之後,這個‘利’,至少是本錢的一兩倍,甚至更多!”


    頓了一頓,說道:“就是說,‘鹽業公司’辦起來之後,朝廷的好處,除了每年幾百萬兩銀子的鹽稅外,這個‘利’,也歸了朝廷!這,可是數以千萬兩計的!”


    幾個大軍機,皆是心頭火熱,有的人,甚至有一點坐不住的感覺了。


    關卓凡繼續說道:“這樣的一大塊肥肉擱在那兒,如果有人攔著朝廷去取,說句不好聽的——”


    他臉上微現猙獰:“真正是攔我者死!”


    獰笑一現即逝,轉瞬間,關卓凡已是一團春風:“所以,那個李世忠,九泉之下,真不好瞎抱怨什麽啦。”


    *(未完待續……)r1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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