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兒……就出在臣這個禦前侍衛的差使上。”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道:“臣記得,那一天,是八月十四——第二天就是中秋了,聖母皇太後回方家園省親,臣奉派了隨扈侍衛的差使。呃,‘她’省親這個事兒,不曉得,母後皇太後還記不記得?”


    慈安輕輕“嗯”了一聲,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臣當時在二門站班,大約……嗯,未末申初的時候吧,聖母皇太後應已歇過了午覺,懿旨傳了過來,著臣入垂花門內覲見。”


    慈安大大一愣。


    垂花門是內宅的大門,垂花門內,是內眷的居所,正常情況下,禦前侍衛站班的地方,應在垂花門外——就像關卓凡那樣,垂花門內,是太監、宮女的差使。慈禧就算在省親的時候接見關卓凡——這其實是不合體製的——也該在正廳一類地方,怎麽,把一個外臣,傳進了……內宅?


    “彼時,”關卓凡繼續說道,“去美國的事兒,已經定了下來,聖母皇太後對臣有所訓諭,臣一一應承。最後,臣說,‘臣此次遠渡重洋,萬裏波濤,說句不大吉利的話,也不曉得,能不能夠活著回來,再替國家辦事?因此,有一件物事,想先交給太後。’”


    聽“遠渡重洋,萬裏波濤”、“也不曉得,能不能夠活著回來”,慈安的心,先顫了一顫,最後聽到“有一件物事”,愣了一愣,不由就問了出來:“物事?什麽物事?”


    問得好。


    “就是那隻……金剛鐲子。”


    “金剛鐲子?啊!……”


    想起來了,如意洲花海的帳篷內,懿貴妃交給馬軍佐領關卓凡的……“定情信物”。


    方家園裏,關卓凡當時說的是,“臣受恩深重,焉敢還有奢望?這一隻鐲子,不敢再私留了。”


    意思是,該報答的。你聖母皇太後已報答得足夠,自己不敢居功自傲,留下這個“證物”,要挾人主。


    然而。此時慈安的理解,卻自然而然變成了:“定情信物”繳回,寓意“斬斷情絲”,今後,彼此再無牽扯。


    “聖母皇太後伸手來接。”關卓凡說,“臣伸手去遞,一瞥之間——”


    說到這兒,關卓凡頓了一頓,輕輕歎了口氣:“唉——”


    慈安的心兒不由就高高的提了起來。


    關卓凡緩緩說道:“皓腕如玉,雪白耀目,和如意洲那晚的情形,一模一樣,臣當時……唉,又昏了頭……”


    慈安高高提起的心。在半空中,猛的一晃。


    “臣抬起頭來,朦朧之中,又一次,分不清楚,上座的,到底是聖母皇太後,還是……母後皇太後?迷迷糊糊,便又……捏住了那隻柔夷……”


    慈安的心,晃了一晃。再晃一晃,終於頹然的跌落下來。


    原來……如此。


    “這之後,”關卓凡低聲說道,“就……分不開了。”


    洗心齋內。沉默再現,男人和女人,粗細、輕重不一的呼吸,清晰可聞。


    過了許久,慈安終於打破了沉默,聲音裏有著莫名的苦澀:“那。今後,你打算……怎麽辦?”


    “臣……不曉得。”


    慈安立時就急了:“不曉得?你!……”


    頓了一頓,喘了口氣,略略放緩了聲調:“你糊塗!你難道,還想繼續和她……”


    “太後明鑒,臣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得已的苦衷?你……好,你說,什麽‘不得已的苦衷’?”


    “臣和她……呃,這個,非一日……之寒,枝連蔓牽,現在,又不慎……呃,有了……呃……”


    關卓凡說話,一向流暢便給,如此回話,一路“呃”、“呃”,前所未有,慈安聽著,都覺得有點兒不忍心了。


    但終於也順暢了起來:“如果,遽然一刀兩斷,不論臣說什麽,不論如何陳情,隻怕……”


    頓了頓,“她都會以為,臣,起了……二心。”


    慈安一震。


    這……還真有可能。


    不,不是可能,照“她”的為人,一定會這麽想。


    “得失榮辱,若僅止於臣之一身,何足道哉?可是,臣怕……君臣從此離心,那麽,國家社稷……”


    國家社稷?


    慈安呆住了,如果“他”和“她”翻了臉……


    那會是個什麽局麵?


    她微微打了個寒顫。


    不行!自己固然不能和“她”生分,“他”和“她”,也是不可以的!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止於自己和“她”,“她”和“他”之間,也是同樣的格局——通前徹後地想上一想,自己、“他”、“她”,三個人竟是連在一塊兒的!竟是一般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可怎麽辦呢?


    腦海中轉的念頭,自然而然,說出口來:“這,可怎麽辦呢?你……已經成了親,你和她的事兒,總要……有一個了局啊!”


    咦,這話說的好玩兒,難道……我若還沒有成親,我和她的事兒,就不必“有一個了局”了嗎?


    沉默片刻,關卓凡說道:“是。不過,臣以為,萬事都有一條根子,這個事兒,若求了局,須……溯本追源。”


    “根子?在哪兒呀?”


    “就在……母後皇太後的身上。”


    慈安一呆,什麽意思?


    突然明白過來了,臉兒倏然漲得通紅。


    打見到自己的第一眼,他就什麽“目眩神搖”、“神魂顛倒”,到後來,都分不清楚自己和“她”,誰是誰了,且一而再,再而三,陰差陽錯,終致和“她”的這一段孽緣,迄今剪不開,理還亂,若說起“根子”,不就是在……自己身上麽?


    “你胡言亂語些什麽?”慈安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可不是……又失心瘋了麽?我……”


    “臣……相思成災,五年有餘,若不收拾,終無了局。”


    “相思成災”——這算是什麽話?


    “若不收拾”——什麽叫“收拾”?又如何“收拾”?


    慈安愈聽愈是不妙,顫聲說道:“你別再說瘋話了!我……我不聽!你……今兒是昏了頭了,說不明白話,咱們……改天再說,我,我要去了!”


    說著,站起身來。


    這個時候,她才發覺,關卓凡剛剛好跪在她和門口之間的位置,阻住了出門的路,且沒有任何起身讓開的意思。


    “你,你讓開……”


    關卓凡站起身來,卻沒有讓開,反而走上了一步。


    他目光灼灼,眼睛裏閃耀著異樣的光彩,慈安和他的視線對上了,渾身被燙到了一般,猛地一顫,身子一軟,又坐回了榻上。


    “你,你要做什麽?”


    “太後垂憐。”


    “你,你,天!你,住手!……”


    “太後垂憐。”


    “你瘋了!瘋了……不要!不要……”


    “太後垂憐。”


    “我求求你,不能夠,不可以……哎,當我,當我從來不曉得這個事兒,好不好,好不好……你鬆手,鬆手……哎喲……”


    ……


    “洗心齋”裏,男人和女人,還說了些什麽?嗯,聽不大清楚了;還做了些什麽?嗯,也看不大清楚了。


    “洗心齋”外,雪花兒一片又一片地飄了下來,過不多時,漫天飛雪。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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