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王慶祺從屋內迎了出來,滿麵春風:“李公公好。”


    小李子利落地打了個千兒,滿臉堆笑:“給王師傅請安。”


    王慶祺一邊作揖還禮,一邊暗自嘀咕:這李公公怎麽還帶了隨從過來?


    昨兒下了學,小李子說,請他明兒告一天病假,不要入直弘德殿了,不過,哪兒也別去,就在家裏候著。


    王慶祺自然應承。他以為,小皇帝貪玩,又想偷一天的懶;叫自己在家裏候著呢,必定是有什麽“稗官說部”之類的“差使”要交代,話頭比較多,乃派小李子到自己家裏和自己“麵談”。


    小李子果然按時登門。可是,這種“差使”,是不便入旁人之耳目的,他怎麽另帶了個小太監過來?


    這個小太監,站在小李子身後,微微低著頭,帽簷壓得很低,王慶祺一時看不清他的麵容。


    進了屋,小李子馬上掩上房門,然後,向旁邊讓開了兩步,並側過了身子。


    王慶祺正在奇怪,後麵的小太監走上前來,抬起了頭。


    起初,王慶祺還以為自己:這麽像……不可能啊!


    待看清楚了,腦子中倏然閃過小李子方才的奇怪舉動,登時:“皇……上?!”


    他立即撩袍跪倒,顫聲說道:“皇上萬乘之尊,係四海之重,怎麽能夠輕輿微服,臣的蝸居?這。這。這……”


    王慶祺的反應。叫小皇帝生出了一種難以言述的快意,隱隱約約,曉得了什麽叫做“天威不測”——這種感覺,實在令人心醉!


    這,才叫“人主”嘛!


    那個……,戲裏麵不也都是這麽唱的嗎?


    他俯下身子,雙手來扶王慶祺,口中說道:“王師傅請起!”


    王慶祺站了起來。臉上表情,驚喜惶恐,粲然可觀,小皇帝心中十分滿意:這才像個見到皇帝的樣子嘛!


    他像唱戲般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唉!脅國,社稷危矣!朕不能不問計於師傅!不然,也不敢輕造潭府!”


    這幾句話,不倫不類,皇帝到臣子家裏,那叫“臨幸”。怎麽能說什麽“輕造潭府”?小皇帝的意思,是示王師傅以“禮賢下士”。可是,過猶不及。


    不過,王慶祺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奸臣脅國”四個字,叫他的心大大地跳了一下:什麽意思?


    王慶祺請小皇帝,然後親自斟茶倒水,折騰過了,小皇帝說道:“王師傅也請坐吧。”


    王慶祺謝了小皇帝的“賜坐”,斜簽著身子,在下首坐了下來。


    小皇帝看了小李子一眼,心想,今兒是“”,要不要……也給他賜個座呢?可是,賜坐太監,本朝兩百多年來,是從未有過的事兒,再者說了,王慶祺是朝廷大臣,叫太監和他平起平坐,他大約會不高興,猶豫了一下,算了。


    輕輕咳了一下,拿了拿勁兒,小皇帝緩緩說道:“關卓凡專固國朝,脅迫內外,公卿以下從其風旨,嗯,這個,乖張悖逆,其跡著矣!”


    王慶祺身子一晃,差點兒從椅子上出溜下來。


    這段話,是小皇帝打了許久的腹稿,自以為有振聾發瞶之功,看王師傅的反應,誠不虛也,他心中得意,繼續“背”他的腹稿:


    “竊弄大柄,其罪一!穢亂宮廷,其罪二!悖天逆倫,罪不容誅!朕意已決,為社稷,為祖宗,除此神奸巨蠹!王師傅,你是朕的肱骨之臣,你要襄助朕躬,誅滅獠頑!”


    春寒料峭,然而,王慶祺的汗水,一層層的滲了出來,他顫聲說道:“臣冒昧,請問皇上,軒……關……之罪,呃,有什麽……呃,實證麽?”


    小皇帝皺了皺眉,說道:“關卓凡專擅跋扈,瞎子都看得見,要什麽‘實證’?至於‘穢亂宮廷’,我親耳目睹,鐵證如山,絕對錯不了!”


    什麽叫“親耳……目睹”?


    小皇帝並未意識到自己話中自相矛盾之處,王慶祺呢,既不敢給他指出來,也不敢繼續追問下去,腦子裏一片“嗡嗡”作響:“穢亂宮廷”?難道就是傳言中的……我操!


    他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卷入了一個狂暴的、可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渦之中了。


    我,我……


    唉!當初,我為什麽要去巴結這個弘德殿的差使?!


    屋子裏的光線並不如何充分,王慶祺又背著光,小皇帝並沒有看清,王師傅臉上的神氣,比死了老子娘還要難過,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大事若成,王師傅,朕不吝分茅之賞!還有,嗯,朕許你,進內閣,領班軍機!”


    分茅之賞?內閣大學士?軍機領班?


    這些位子,都……太他媽誘人了。


    不過,前提是,我得有命去坐。


    “朕意聖祖!”小皇帝說,“聖祖用一班打布庫的小太監,就拿下了鼇拜;朕的身邊,正正好,也有一班打布庫的小太監!嗯,先詔關逆入宮,然後,摔杯為號,一擁而上,一鼓成擒!王師傅,以為此計如何啊?”


    摔杯為號?呃,這,是在唱戲嗎?


    王慶祺深深吸了口氣,離座而起,跪了下來,磕了個頭,抬起身子,說道:“臣蒙皇上特達之知,粉身碎骨,亦不足以為報!因此,芻蕘之見,雖有汙聖聽,但不敢不披肝瀝膽,敬陳禦前。”


    “王師傅起來說話吧。”


    王慶祺答了聲“是”,卻還是跪著。


    “臣以為,皇上方才說的這個法子,隻怕是……呃。行不大通的。”


    小皇帝的眉頭。立即皺了起來:“行不通?為什麽?”


    “回皇上。這其一,聖祖擒鼇拜,用的並不是小太監,而是一班少年親貴侍衛。聖祖與這班少年侍衛,朝夕過從,推心置腹,幾乎算得總角之交,乃得其死力。如今。朝廷製度嚴密,不比國初製度粗疏,聖祖和少年侍衛們的君臣際遇,是再也不能有的了。”


    頓了一頓,說道:“另外,我朝鑒於前明宦官之患,對後廷內侍之管製,為曆朝曆代之最嚴,兩百年下來,宦者小心安分。不敢稍有逾距。而且,呃。這個……關某積威日久,內廷宦侍,多有目之為韋陀、為金剛的,皇上指望他們……咳咳,這個,若他們事先不予機密,事發倉促,隻怕驚駭莫名,是否奉旨如意,殊屬難言;若他們事先參與機密,隻怕,隻怕,呃,會有……膽小出首者。”


    小皇帝沒有說話。


    王慶祺跪在地上,低著頭,看不見小皇帝的臉色,不過,他也知道,對於自己的這番話,皇上大約是不會怎麽高興的。本來,“批龍鱗”這種事兒,放在平時,他王慶祺是絕對不會去做的;可是,這一次不同——這一次,真正是性命交關!小皇帝如果不能夠回心轉意,自己一條小命,很可能就要不明不白的交代了!所以,不管皇帝學生高不高興,話,該說的,得說;不該說的,咳咳,也得說。


    過了好一會兒,小皇帝還是沒有動靜。


    感覺皇上似乎也沒有生多大的氣,王慶祺的膽子大了起來,清了清喉嚨,繼續說道:“聖祖能夠,拿下鼇拜,還因為……鼇拜是鑲黃旗的,他的勢力,主要局限於兩黃旗,而兩黃旗是天子親軍,不是鼇拜的私兵,鼇拜圈禁,黨羽伏法,他的部下,不管服不服氣,沒有人可以稱兵造逆。可是,如今的形勢,呃,是大大不同了!”


    “哪裏不同了?”


    小皇帝終於說話了,語氣沉悶,又幹又澀,好像嘴裏含了一塊木炭。


    “回皇上,”王慶祺說,“洪楊亂起以來,朝廷經製之兵,已皆……呃,大多已不可用,不然,也不必辦團練、辦勇營了。”


    頓了一頓,說道:“既辦勇營,乃有湘、淮、楚諸軍,以及……呃,。這些軍隊,為曾某、李某、左某和……關某等手創,就連軍餉,十有八九,也是領兵將領自行籌措的,因此,諸軍兵將之黜陟獎懲,固然出於曾、李、左……關一人之念,旁人無從置喙;提調、指揮,更是……呃,隻領受曾、李、左……關一人之命,換了人,斷難……如意的。”


    說到這兒,王慶祺咽了口唾沫,正想著該如何往下說,小皇帝開口了:“那,他們還算不算是朝廷的兵?”


    聲音依舊幹澀,似乎沒有一點兒感情,但王慶祺眼角餘光,卻看到小皇帝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發抖。


    王慶祺心下不安,可還是得硬著頭皮說下去:“呃,自然……還算是朝廷的兵的,不過——”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說道:“聖明不過皇上,這些軍隊,說是某某、某某的私兵,亦無不可。”


    小皇帝的兩隻手,猛地一緊,捏住了拳頭。


    王慶祺的心,也跟著一緊,不敢再說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小皇帝的拳頭,又慢慢兒地鬆開了。


    王慶祺小鬆了一口氣,試探著說道:“這個情形,先帝,樞府諸公,和……呃,兩宮皇,都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呃,對相關人等,一向……優容。如今,關某又入直中樞,這個,呃,內外……”


    說到這兒,不由一頓,自己亦:這關某人,既握兵權,又掌政柄,這,不是坐實了小皇帝說的“專固國朝,脅迫內外”嗎?


    話還是得往下說。


    “軒軍較之湘、淮、楚諸軍,情形尤為特出!軒軍西法練兵,體製大異同儕,就是朝廷‘知兵’的大員,亦難以窺其堂奧。關某之外,呃,是無人可以掌握的。遽然……入關某以大逆之罪,呃,若軒軍之中,有人不體上情,甚至……生出二心。呃。這個。一夫倡亂,萬夫響應,臣不知,朝廷,呃,何以為計?”


    小皇帝的拳頭,又捏了起來。


    王慶祺打住了。


    過了片刻,見小皇帝的拳頭又微微的鬆開了。王慶祺說道:“所以,臣以為,還是從長計議,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啊……”


    “砰!”


    一聲擊案的爆響,嚇得王慶祺渾身一哆嗦,抬起頭來,隻見小皇帝臉色鐵青,眼睛發紅,樣子十分怕人。


    “夠了!你東拉西扯。危言聳聽,不過是膽小怕事。不肯盡心竭力罷了!什麽‘粉身難報’,都是假的!王慶祺,你,你太讓我失望了!”


    一急起來,“朕”又變回了“我”。


    王慶祺微微一陣昏眩。


    我口幹舌燥,你卻一點兒也沒有聽進去?


    唉,我的前程,隻怕是“凍過水”了。


    不過,無論如何,同保住性命比起來,前程神馬的,呃,先放一放吧。


    “皇上是誤會臣了,臣,真真的是……赤膽忠心啊!”


    頓了頓,又說道:“皇上,就算內侍可用,就算……不考慮軒軍的反應,咱們也……也拿不下關某啊!”


    “為什麽?!”


    “皇上尚未親政,不能獨自召見大臣,咱們怎麽能夠,呃,詔關某入宮……呃,應該說,這個,詔關某入……後廷呢?”


    小皇帝一愕,說不出話了。


    “臣想著,唯一的機會,是趁關某直弘德殿的時候動手——可是,現在,他雖然還掛著‘師傅’、‘弘德殿行走’的頭銜,可……幾已不再入直弘德殿了……”


    小皇帝卻是眼睛一亮:“對,弘德殿!這是一個好機會!”


    他緊張的思索起來:“他確實很少入直弘德殿,可不見得從此就不入直弘德殿了……嗯,我可以……向‘東邊兒’求一求,他再忙,一次半次,總是可以的……”


    小皇帝沒有意識到,他的嘴裏,母後皇太後變成了“東邊兒”——他還從來沒有在任何“外人”麵前,用“東邊兒”來指代嫡母。


    王慶祺也沒有留意到小皇帝話語中的異常,他此時懊悔無比,都恨不得抽自己的大嘴巴子了:我他媽的多什麽嘴,扯什麽弘德殿!


    無論如何,要打消皇帝的這個念頭!


    “呃,皇上,就算咱們將他拿了下來,這個……之後呢?”


    小皇帝又是一愕:“之後什麽?”


    “皇上尚未親政,不能明發詔書,就算‘有旨意’,軍機處、內閣,也不會‘承旨’,旨意,呃,是怎麽也發不出去的。還有,呃,隻怕,咱們前腳將他拿了下來,後腳,母後皇太後就帶著侍衛過來了……”


    小皇帝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以一種絕望的語調說道:“這麽說,我就是一個……傀儡了。”


    王慶祺趕忙說道:“話可不能這麽說!皇上隻是尚未親政!待親政了,大柄在握,自然……”


    小皇帝搖了搖頭,說道:“隻怕等不到親政,我就變成後漢的質帝了。”


    後漢……質帝?


    王慶祺對於史實,自然是清楚的,他渾身一震,說道:“絕無是理!關某雖然專擅跋扈,但以臣之見,尚無二心……”


    “無二心?!無二心?!你,也說他‘跋扈’了!”


    王慶祺暗罵自己:好好兒的,我幹嘛要去扯這兩個字?


    “呃,臣以為,跋扈和跋扈,是不一樣的,這個‘跋扈’和‘’,呃,也是不一樣的。鼇拜也跋扈,肅順也跋扈,其罪……都是應得的,但若說他們已有了悖弑的心,臣以為,多少還是過了,這關某,臣以為,呃,亦……”


    “你不必再說了!”


    王慶祺隻好閉嘴。


    “不管他有沒有悖逆謀弑之心,但穢亂宮廷,辱我太甚,我就不能不殺他!親政還要多久?我等不了!再等多一年半載,我非瘋掉了不可!”


    穢亂宮廷?到底他媽的怎麽回事嘛!


    “王慶祺,”小皇帝冷然說道,“忠心不忠心,不是單靠一張嘴的!兩麵三刀、口不對心,就是欺君!你也說了,我總是要親政的,待我親了政,哼,這種牆頭草般的小人,會有什麽,你自己想去!”


    王慶祺呆住了。


    小皇帝站了起來:“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皇上……”


    “小李,咱們走!”


    小皇帝拂袖而去,王慶祺隻好“跪送”。


    之後,他站在在院子裏,發了半天的呆,回到屋裏,坐了下來,又發了半天的呆。


    怎麽辦?怎麽辦?


    他固然熱愛榮華富貴,但並沒有什麽政治野心;他亦不算一個膽小的人,但做這種失敗了便身死族滅的“大事”的膽子,卻是沒有的。


    皇帝學生的脾性,他也是了解的,一念既起,便無法消卻,對關卓凡,他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有沒有自己的幫忙,他都會“動手”的,遲一點、早一點的事兒罷了。


    這個事兒,即便自己始終敷衍,不出什麽實質性的氣力,但無論如何,已入其局,將來事敗,便難逃瓜蔓。


    在他看來,“除此神奸巨蠹”,沒有任何成功的可能,“將來事敗”,是不可避免的,則自己“難逃瓜蔓”的下場,也就不可避免。


    王慶祺熟讀史書,這類政爭失敗者的下場,他是很清楚的,小皇帝怎麽樣先不說,他這種在下邊兒“襄讚”的,幾乎都逃不脫菜市口上的一刀。


    後脖梗涼嗖嗖的。


    還有,王慶祺曉得,以小皇帝的脾性,那段話,也不算玩兒虛的:“忠心不忠心,不是單靠一張嘴!兩麵三刀、口不對心,就是欺君!你也說了,我總是要親政的,待我親了政,哼,這種牆頭草般的小人,會有什麽下場,你自己想去!”


    就是說,即便小皇帝能夠忍住,在親政之前,不對關卓凡動手;親了政,也不會有自己的好果子吃——鬧不好,自己的倒黴,還在關卓凡前頭呢。


    我左右是做不成人了。


    怎麽辦?怎麽辦?


    這個事兒,是沒有人可以商量的。


    呃……


    如果說有,那麽,隻有一個人:父親大人。


    父子情殷,怎麽著,老父都不至於把自己給賣了。


    可是,王慶祺也是知道自己這個老爸的,性格庸懦,謹小慎微,掉下片樹葉,也怕砸著頭,不然,也不能混得這麽慘:道光二十年就點了庶吉士——亦不過道光十八年會試中式——目下已是同治五年了,距他“散館”,整整二十四年了,連兒子都點了翰林,他卻連一任“考差”都沒有放過。


    天大的麻煩,說給他聽,會不會,嚇壞了他?


    他又能給自己出什麽主意呢?


    唉!


    思前想後,猶豫再三,到了晚上,到底還是把這個事兒,同父親說了。


    王祖培默然不語。


    王慶祺也不說話。


    過了差不多半刻鍾,王祖培終於開口了:


    “社稷,太祖、太宗之社稷,聖祖、高宗之社稷,非……今上一人之社稷。”


    頓了一頓,“軒王,社稷柱石也。”


    王慶祺心頭大震。


    他曉得父親的意思了。


    他也曉得,自己該怎麽辦了。


    “今日事,今日畢。”


    “……是,兒子……遵命。”


    (五千六百字大章奉上!另,獅子給各位書友拜年啦!這個……恭喜發財,票票拿來!恭喜發財,票票拿來!嘻嘻,拜謝!拜謝!)


    *(未完待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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