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定神,恭王問道:“‘上頭’怎麽說?”


    “‘上頭’能怎麽說?”寶鋆說道,“‘東邊兒’的為人,你不曉得?老好人一個,看到一大幫子太監的可憐模樣,心就軟了,換了‘西邊兒’的,哼哼,早一股腦兒的扔到慎刑司去了!”


    恭王微微搖了搖頭:“也不一定,這種事兒,不大好……往大裏鬧的。”


    寶鋆不以為然:“還是得分人這是何等樣事?哪能隨隨便便,不了了之?如果放在宣宗成皇帝手上,哼哼”


    恭王曉得寶鋆要說什麽。


    宣宗的長子奕緯,性格粗疏,跳脫浮躁,不喜讀書,師傅勸他:大阿哥,您現在不誠心正意,好好讀書,將來怎麽牧育萬民,做一位好皇帝呢?


    奕緯大聲嚷嚷:我若當了皇帝,第一個就殺了你!


    這個話,傳到了宣宗耳中,他怒火中燒,立命傳奕緯來見。奕緯也曉得自己闖了禍,見到父皇,戰戰兢兢,剛要下跪請罪,宣宗一腳飛起,正中奕緯下體,隻聽一聲慘叫,奕緯倒在地上,動彈不得。抬回寢宮,急傳太醫,竟回天無術,就此不治了。


    “唉,不好比,今上是‘上頭’的獨苗兒……”


    “獨苗兒?”寶鋆一聲冷笑,“宣宗成皇帝失手踢死隱誌郡王的時候,膝下也就隱誌郡王這一根獨苗兒!”


    奕緯死後諡“隱誌”,文宗登基後,追贈亡兄郡王之位。


    “說到底,”寶鋆的嘴角掛著一絲鄙夷,“較之宣宗成皇帝,‘上頭’那兩位,根本就不會教兒子!”


    “‘上頭’沒讀過什麽書,”恭王緩緩說道,“自然不能同宣宗成皇帝相提並論,可是。唉,別說了隱誌郡王之薨,其實是宣宗成皇帝一生的隱痛,不然。怎麽會賜一個‘隱誌’的諡號?”


    “‘隱誌’是‘隱誌’不過,不曉得,‘隱’的是什麽‘誌’呢?”


    頓了頓,寶鋆說道:“踢死自己的親生兒子,自然……不過。六爺,隱誌郡王其時的模樣行徑,望之不似人君,且年紀已大,有二十好幾了吧?嫡福晉、側福晉都娶了,脾氣性格,是怎麽改也改不過來的了!我以為,宣宗成皇帝寧肯”


    說到這兒,無法繼續,隻好打住。


    恭王已是悚然動容:“你是說”


    寶鋆點了點頭。


    恭王連連搖頭:“不至於。不至於!”


    我爸能對我哥,幹出這種事情?


    “未必就不至於


    !其時,宣宗成皇帝的春秋……嗯,已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了,膝下卻還隻有隱誌郡王一個阿哥別的皇子,都沒有養住。將來,如果這位爺真的承繼了大統,六爺,請你想一想,大清會變成一副什麽樣子?”


    恭王不說話了。


    “六爺。”寶鋆說道,“再給你說一個新聞。外邊兒有這麽一個傳言,說皇上先頭的那個貼身的小太監,叫……嗯。對了,叫小桂子,這個小桂子,是掉進禦花園的池子裏淹死的傳言說,小桂子根本不是什麽‘失足落水’,而是……”


    說到這兒。寶鋆微微壓低了聲音:“是皇上推落水去的!”


    恭王一震。


    想了一想,他疑惑地說道:“不論此事是真是假,這些宮闈秘聞,是怎麽……傳到宮外邊兒去的呢?”


    寶鋆哈哈一笑,說道:“六爺,你可真是天潢貴胄!到底是怎麽傳出宮的,我不曉得,不過,天底下,哪裏有不透風的牆?那些太監,最喜歡做的,就是搬弄是非,有他們在,宮牆再高,也沒有什麽‘宮闈秘聞’傳不出去的!”


    “你也說,‘搬弄是非’什麽的……”


    寶鋆說道:“沒有是非,如何搬弄?誹謗聖躬,可是要殺頭的!如果沒邊沒影,太監們敢生造出來?我看,不像假的,十有八九,真有其事!”


    恭王皺起了眉頭:“還是不對呀!皇上有什麽理由,去跟一個小太監為難呢?這個事兒,就算是真的,那,又為的什麽呢?”


    “誰曉得?不過,這位小爺,既然……敢給師傅下藥,敢跟師傅大吵大鬧,一個小太監,在他眼中,算得什麽?還不是螻蟻一隻?嗯,順之昌,逆之亡嘛!”


    恭王又一次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開口說道:“佩蘅,話頭扯得太遠了。”


    “遠?不遠!”寶鋆說道,“六爺,現在,外邊兒都在傳這麽一句話,‘社稷,太祖、太宗之社稷,聖祖、高宗之社稷,非……今上一人之社稷’”。


    恭王打了個激靈,聲音都有點兒發顫:“這話是什麽意思?這是……誰說的話?”


    “不曉得不曉得這個話頭是怎麽起來的,都這麽說就是了。”


    恭王的臉色,終於慢慢的變了。


    寶鋆凝視著恭王:“六爺,這個話,確實是犯忌諱,可是,平心而論,不見得就是說錯了吧?”


    恭王避開他的目光,望著院子裏的那株“三代樹”,默然不語。


    那是一株十分奇異的樹木:柏樹中套長著柏樹,最裏層,卻是一株楝樹,因此,謂之“三代樹”。


    順著恭王的目光,寶鋆也看到了“三代樹”


    。


    “六爺,這就是所謂的‘三代樹’了吧?嘿嘿,不曉得是柏樹生出了楝樹,還是楝樹生出了柏樹?父子、兄弟的脾性、模樣,竟然會完完全全南轅北轍就如宣宗成皇帝之於隱誌郡王,亦如隱誌郡王之於你和先帝!”


    頓了頓,“從宣宗成皇帝算起,到今上,可也是‘三代’了。”


    恭王轉過頭來。


    “瞧今上的樣子,”寶鋆慢吞吞的說道,“可是走上隱誌郡王的老路了!六爺,你也是姓愛新覺羅的,這江山社稷,也有你的一份兒啊!”


    恭王像被火燙到了一般,渾身一顫,瞪著寶鋆:“你什麽意思?!”


    寶鋆嘻嘻一笑,說道:“六爺,你瞪眼睛的模樣怪嚇人的這麽大反應做什麽?我有叫你謀反造逆麽?我是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是宣宗親子、國家親王?你就眼看著咱們這位小爺,這麽沒完沒了的‘作’下去?”


    “佩蘅,我已經開去一切差使,退居藩邸了。”


    “六爺,”寶鋆嘿嘿一笑,“我說句冒失的話你可別再瞪眼睛了,我怪怕的你又不是第一次‘開去一切差使’。”


    恭王還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說道:“這能是一回事兒麽?”


    頓了一頓,加重了語氣:“別忘了,當今掌國的,另有其人!”


    寶鋆微微冷笑:“就因為當今掌國的人未盡其責,皇上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哼,當媽的管不好兒子,做師傅的教不好學生!”


    “當媽的”,“做師傅的”,嘿嘿。


    “佩蘅,你未免持論太苛怎麽,難道換了我這個當叔叔的,就管得住侄子了?換了我來做這個師傅,就教得好這個學生?”


    “不見的管不住、教不好!之前我是說,你主事兒的那幾年,皇上的言行舉止,都還好嘛!”


    “那個時候他還小,就有什麽越軌逾距的,又能……荒唐到哪裏去?現在”


    一轉念,覺得自己的話不妥,恭王及時改了口:“現在,皇上的年紀也不大,不比隱誌郡王當年早已成人,不見得就改不回來!”


    “六爺,你這是自欺欺人!你真的相信他改的回來?”


    頓了一頓,說道:“‘西邊兒’若在的話,咱們這位小爺,總還有個怕的人,現在,他怕哪一個?整整一年,沒王蜂了!想上天、就上天,想入地、就入地!”


    “你這話……倒是有點兒道理,‘西邊兒’的這一年,走的……確實不是時候。”


    拿現在的話說,這一年,是小皇帝的“成長的關鍵期”。


    “是吧?”寶鋆說道,“你終於肯認這個理兒了?六爺,我可不是危言聳聽,皇上再這麽折騰下去,到時候,能不能順順當當的親政,都不好說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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