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郡王”三字,猶如晴空悶雷,文祥、曹毓瑛、伯王,皆是渾身一震。


    這個名字,早就在各人心頭盤繞,隻是誰也不敢宣之於口,這層窗戶紙,終於是被母後皇太後捅破了。


    還有,文、曹、伯三人,都留意到,母後皇太後說的是“醇郡王”,而非她慣常稱呼的“七爺”——變更稱呼,母後皇太後未必出於什麽明確的企圖,但是,不知不覺中,已流露出恩斷義絕的苗頭了。


    可是,不論母後皇太後的懷疑有沒有道理,文、曹、伯三人,都不能讚附——哪怕他們自己也是這麽懷疑的。


    因為,還沒拿到證據。


    “回母後皇太後,”文祥低聲說道,“目下,刺客尚未刑訊,咱們手頭,還沒有什麽紮實的證據,一切揣測……都還做不得準。”


    慈安呆了半響,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這個幕後主使,果然是……醇郡王,該……怎麽辦呢?”


    文祥心中,苦澀難言,不曉得該怎麽回答母後皇太後這個問題?他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又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出什麽來。


    “回母後皇太後,”說話的是曹毓瑛,一字一頓,“上有天理,下有國法。”


    文祥、伯王都是心頭一顫,不自禁向上偷覷了一眼,見母後皇太後雙手交扭在了一起,微微仰起了頭,兩人趕緊俯下了身子。


    片刻之後,兩行淚水,從慈安光潔的臉龐上,無聲的滑落下來。


    文、曹、伯三人,雖然覺得氣氛有異,但是,按規矩不能抬頭仰視,因此,沒有人看清楚母後皇太後的異常變化。


    “我……對不住文宗皇帝!”


    聽得母後皇太後聲音哽咽,文、曹、伯三人,才發覺情形不對,抬起頭來,見母後皇太後已是淚流滿麵,三個臣子不由魂飛魄散,連連叩首:“臣等奉職無狀,致貽主上之憂,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慈安沒有理他們,自顧自哭著說道:“文宗皇帝留下的這幾個弟弟,老五是已經圈起來了,如果老七也……我,我以後到了下麵,可怎麽見文宗皇帝的麵兒呢?”


    文祥本來想說,“這個幕後主使,未必就是醇郡王,母後皇太後不必如何如何”,可是,轉念一想,一來,這個話,實在算不得什麽安慰;二來——也是最重要的,如果水落石出之後,“這個幕後主使”,果然就是醇王——


    唉,實在不曉得該說些什麽好了!


    “回母後皇太後,”說話的還是曹毓瑛,嗓音低沉,“宗室猶如一棵大樹,總會有幾根枯枝敗葉,時不時修剪一番,這課大樹,才會生機盎然。”


    文祥、伯王,都是聽得心中微微一寒,母後皇太後的哭聲,卻是不由自主的弱了下來。


    “如果文宗章皇帝起於地下,”曹毓瑛繼續說道,“今日動手修枝剪葉的,就是文宗章皇帝本人了!所以,臣以為,還是那八個字,‘上有天理,下有國法’!——天理國法,就是人情!伏乞母後皇太後不必再做他想!”


    說罷,磕下頭去。


    母後皇太後的哭聲,止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慈安長長的吐了口氣,輕聲說道:“曹毓瑛說的對,‘上有天理,下有國法’——這,是沒有法子的事兒。”


    母後皇太後的輕言細語之中,隱約透著一股在她身上極少見的異樣的堅毅。


    頓了一頓,慈安的聲調高了起來:“你們該幹嘛就幹嘛去罷——該怎麽辦差就怎麽辦差!嗯,第一緊要的——找到關卓凡!我就在養心殿這兒等著!”


    “是,臣等謹遵慈諭!”


    正要跪安,伯王猶豫了一下,說道:“請旨,要不要……呃,從軍機章京直廬那邊,撥幾個臣的護衛,充實養心殿的……關防?”


    慈安一怔,“這……”


    實話實說,她是很想接受伯王的這個建議的,可是——


    躊躇半天,還是搖了搖頭:“不必了,一來,這麽著,軍機章京直廬那邊的人手,可能就不大夠了;二來——”


    頓了一頓,“這麽著,說不定,反倒刺激了什麽人,逼得他們又有什麽動作——安靜為主吧!”


    母後皇太後的“二來”,見識頗為深刻,文、曹、伯三人,都不由暗暗稱讚。


    “是,臣等謹遵懿旨!”


    “去吧!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關卓凡!”


    “是!”


    文、曹、伯三人,出了內右門,正要右轉入軍機直廬,便看見許庚身從對麵的軍機章京直廬中走了出來,彼此遙遙示意,文、曹、伯三人站定,等著許庚身走過來。


    “許某很安靜,”許庚身走近了,低聲說道,“王爺的護衛也很謹慎,應該不至於出什麽狀況。”


    “嗯,”文祥說道,“不過,還是要多加小心。”


    “是,”許庚身說,“這個人,就是太安靜了,做了這麽一件抄家滅族的大案子,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不驚不恐,不急不怒,太特出了!”


    頓了頓,“所以,也不能排除,他的安靜樣子,是故意裝了出來,慢我之心的。”


    慢我之心?想幹什麽呢?


    文祥、曹毓瑛、伯王,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隱隱的不安。尤其是文祥,想到紫禁城內,可能還有許保田的同夥,心不由地提了起來。


    “對了,”伯王說道,“不曉得這個姓許的,家裏都還有什麽人?要不要……先拘了起來?”


    “此人既然做出了這種事情,”文祥沉吟了一下,“自然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家人、族人,也未必有什麽值得他牽掛的……”


    話沒說完,便聽見遠遠有人高喊:“文中堂!”


    文、曹、許、伯,一起轉過頭去,景運門方向,一個人提著袍角,揚著手,一路小跑著奔了過來。


    這兒是“天街”,一邊兒是“三大殿”之一的保和殿,一邊兒是“天子正衙”的乾清宮,三位大軍機和伯王立足之處,則是國家樞府軍機處,如果沒有十萬火急的事情,來人絕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失儀”到這種程度——如果沒有極合適的理由,事後,他一定會被滿洲禦史嚴章糾參的。


    雖然還看不清楚臉麵,但已經能夠清楚感覺得到來人的氣急敗壞了。


    一王、三軍機皆是心中一沉:又出了什麽大事了?


    來人跑到近前,停了下來,滿頭滿臉的汗水,呼哧呼哧,大喘其氣。


    看清楚臉麵了,曹毓瑛、許庚身都不認得,伯王雖略覺麵善,可也想不起他是誰,隻有文祥詫異的說道:“蘇克察,是你!”


    微微一頓,向曹、許、伯三人說道:“他是鑲白旗的參領。”


    參領是三品官兒,銜級不算低了,不過,隻管旗務,不涉軍政,沒有和軍機處打過正經交道,因此,曹毓瑛、許庚身,都不認識這個蘇克察;至於伯王,雖然和他打過照麵,但蘇克察是新近提上來的,之前隻是一個佐領——一個滿洲佐領,一個蒙古親王,彼此也沒有多少交集。


    隻有文祥,和這個蘇克察熟識——他是文祥夫人的遠親。


    蘇克察勉強喘過氣兒來了,向伯王哈了哈腰——這就算請過安了,至於曹、許兩位大軍機,他根本就顧不上了。


    到底出了什麽事兒?——本來,旗人是最重禮節的啊!


    “文中堂,軒軍……軒軍進城了!”


    文祥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什麽叫“軒軍進城了”?城裏,本來就有幾百名軒軍啊。


    “什麽意思?”


    “嗐!”蘇克察急得頓了頓足,“軒軍近衛團!駐三裏屯的軒軍近衛團!好幾千人,都進城了!”


    文祥的腦子裏,“轟”的一聲,炸開了。


    “說是奉了軒親王的均諭,”蘇克察繼續說道,“接防內城九門!不奉命者……格殺勿論!”


    什麽?!


    蘇克察喘了口氣,艱難的說道:“還有——軒親王的均諭裏說了,軒軍還要……接防大內!”


    什麽?!


    文祥眼前,金星亂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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