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西暖閣內,母後皇太後對軒親王,如何“解衣視疾”,殿外之人,難知端詳,不好妄加揣測,總之,軒親王是次入覲,大約花了大半個時辰,跪安之後,見者鹹以為,軒親王的麵色,沒有原先那麽蒼白了。○


    四位大軍機和伯王,都在軍機處等候,忽聽門外衛兵高聲唱名:“軒親王到!”


    五人都是一愣——這個做派,原先可是沒有啊。


    不過,也都立即反應了過來,包括伯王在內,都站了起來。


    門簾掀開,關卓凡進來,虛按了按手,微笑說道:“坐,都坐。”


    諸人重新落座。


    “軒軍借用南三所,”關卓凡說道,“‘上頭’已經準了。”


    意料中事。


    “不過,”關卓凡說道,“我跟‘上頭’說,南三所的陳設,不是尋常軍士該用的,請旨,一切陳設,皆撤回庫裏——包括床榻什麽的,嗯,留幾張光板兒桌椅就好了。”


    聽者皆心中微微一動。


    “母後皇太後笑了,”關卓凡說道,“說,這一丁點兒的小事兒,有什麽好請旨的?吩咐孟敬忠他們一聲就好了。”


    微微一頓,“不過,‘上頭’也疑惑,連床榻都撤出去了,你叫軍士們睡哪裏呢?我說,打地鋪啊。‘上頭’說,喲,這可是辛苦他們了。我說,母後皇太後放心,這不算什麽,軒軍的兵,打仗的時候,拉練的時候,往泥漿地裏一躺,也能夠扯起鼾來,在青磚地上打地鋪,那算是過上好日子嘍。”


    “母後皇太後又問,”關卓凡微微一笑,“什麽叫‘拉練’啊?”


    四位大軍機和伯王,也都不由露出了微笑。


    關卓凡的話,似乎有一點兒絮絮叨叨,但五位聽眾都明白:軒親王是以此向天下人表明,軒軍進駐南三所,隻是暫時“借用”,一切舉動,嚴守分際:一切“逾製”的物件,都不用;一切“逾製”的事情,都不做。


    當然,軒軍進入內城、進入大內,本身就是最大的“逾製”了,拿南三所的幾件擺設做文章,純屬自己給自己塗抹一點兒脂粉。


    不過,即便是塗脂抹粉,也算是一種善意的姿態,聽者之中,如文祥、伯王,不禁頗感安慰。


    “‘上頭’問我,”關卓凡繼續說道,“東、西長房,加上南三所,地方就夠大了嗎?軒軍一千多號人呢!我說,臣也不曉得,不過,就算還是住不下,也不再借用其他的處所了——南三所的院子,十分寬綽,就在院子裏支帳篷好了。”


    別人不說,文祥先暗暗的舒了口氣。


    “軒軍接防大內,”關卓凡說道,“大致就是這麽一個格局了。我對‘上頭’說,雖然說,紫禁城一下子加多了一千多口子人,不過,軒軍的後勤輜重,有自己的一套,彼此協調一下,不會給宮裏增加什麽負擔的,母後皇太後盡管放心。”


    頓了一頓,笑了一笑,“‘上頭’興致很好,說,‘我從來沒進過軍營,現在軍營搬進宮裏邊兒了,這可方便了——得空兒了,我去南三所瞅一眼,好不好啊?’”


    五位聽者,都是一震。


    “我說,”關卓凡說道,“母後皇太後陛臨閱操,這是軒軍無上之榮寵!待一切安頓好了,臣具折,恭請母後皇太後的鳳駕。”


    聽者相互以目:聖母皇太後“閱操”過了,現在,母後皇太後也要“閱操”了!雖然,在宮裏“閱操”,規模上沒法子和去天津相提並論,可是,畢竟也是“閱操”啊!


    眾人都在想著心事,軍機處內,一時無語。


    不能沒有人接軒親王的話,曹毓瑛剛想開口,伯王已經說話了:“箭亭那兒,倒是一塊很好的閱操的所在。”


    箭亭前麵,是一片極開闊的空地,國初之時,專門做皇帝和皇子跑馬射箭之用,後來,又為殿試武進士閱技勇之處所。箭亭原名“射殿”,世宗時更名“箭亭”,反正,“射殿”也好,“箭亭”也罷,都算真正的顧名思義。


    “箭亭?”關卓凡做出略略思索的樣子,隨即欣然說道,“是,確實十分合適用來閱操。”


    “我曉得,”曹毓瑛說道,“軒軍的兵,是無一日不操練的,進了宮,也不能就斷了操練,不然,疲遝鬆懈,意氣消沉,何以承擔維護宮禁之重任?則除了閱操,我看,軒軍平日操練,也可以放在箭亭。”


    這時,文祥、伯王都想了起來:孟敬忠把南三所提了出來之後,圖林大讚其成,說:“南三所距箭亭不遠,箭亭前麵的空地更加開闊,我的兵,平時操練,都有地方了!”


    這——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說道:“琢如言之成理,伯彥,你怎麽看?”


    您都說“言之成理”了,我還能怎麽看?


    “我也覺得……呃,軒軍平日操練,可以……放在箭亭。”


    “好罷,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這下子可熱鬧了。


    桂殿蘭宮,飛閣流丹,一邊兒翎頂輝煌,雍容揖讓,一邊兒騰挪跳躍,口號聲喊得震天價響,這個場景,想一想就——


    嘿。


    沉默片刻,伯王說道:“逸軒,軒軍接防大內,你還有沒有什麽要交代的?”


    “交代不敢當,”關卓凡說道,“方方麵麵,都很妥當了,我也沒有什麽可以再囉嗦的了了。”


    嗯,塵埃落定。


    “那好,我就不打攪你們了。”


    說罷,伯王站起身來。


    “我行止不大方便,博川,你替我送一送伯王爺。”


    文祥應了一聲,也站起身來。


    伯王走到門口,猶豫了一下,轉過身來:“刺客還在軍機章京直廬關著——逸軒,是不是這就交了給你?”


    “嗯……就交給圖林吧。”


    伯王暗暗舒了口氣,“好!”


    這塊燙手山芋,總算扔出去了!


    伯王辭出之後,關卓凡取出懷表,打開表蓋,看了一眼,自失的一笑:“都這個點兒了!”


    合上表蓋,說道:“折騰了大半天,各位大約都已精疲力竭了,也該透口氣兒了,還有什麽話,咱們晚上再說吧——今兒個晚上,請各位過朝內北小街一趟。”


    微微一頓,“嗯,就……戌初二刻吧!”


    文、曹、許、郭,齊齊應了一聲。


    “不過,”文祥說道,“王爺新傷,原該好好兒歇息的……”


    “沒法子,”關卓凡搖了搖頭,“歇不了!”


    頓了一頓,“別的不說,出宮之後,就得去理藩院胡同;理藩院胡同出來,就得去小蘇州胡同。”


    四位大軍機微微一怔,隨即都露出了微笑。


    “也是,”許庚身點頭說道,“兩位公主,一定牽掛的緊。”


    “其實,”關卓凡說道,“已經派人過去遞了話兒了,說我並沒有什麽大礙,可是,她們兩個,不親眼看一看,如何放心得下?唉,女人嘛——沒有法子!”


    軒親王這幾句話,其實若有深意,隻是四位大軍機,沒有一個人,曉得養心殿西暖閣中“解衣視疾”之裏就,自然也就沒有一個人,能夠了解軒親王的話中深意。


    “還有兩位側福晉,”郭嵩燾微笑著,語氣中帶出了一點點調侃的味道,“王爺也得盡早撫慰呢。”


    “哎喲!”


    關卓凡用右手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筠仙,你可是提醒我了!得趕緊叫人往上海打電報呢!”


    頓了一頓,“對了,還有美國那邊兒!——唉!真是一處照應不到都不成!”


    四位大軍機,相顧莞爾。


    隻是,軒親王放在美利堅的兩個女人,還沒有正式的名分,大夥兒不怎麽好接口。


    “不過,”關卓凡微微搖了搖頭,“隔得這麽遠,‘親眼看一看’什麽的,就談不上了,希望她們不會胡思亂想吧!”


    “王爺,”曹毓瑛笑道,“我倒是有個法子,能叫側福晉們放下心來。”


    “哦?”關卓凡眼睛一亮,“琢如,請賜教!”


    “王爺可以拍一張照片,寄了過去……”


    “啊!……”


    關卓凡又輕輕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琢如,好計!這……可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頓了頓,笑道:“如果不是受了傷,我該給你做個揖的!”


    軍機處裏的氣氛,一時非常活泛。


    “兩地音訊相通,”文祥感歎說道,“電報,叫千裏萬裏之遙,直若咫尺之隔;照相,嘿,以前‘通’的,隻是‘音訊’,現在,連……‘形貌’,也可以‘通’了!”


    頓了一頓,“這個情形,不過幾年之前,都還無法想象,這個世界,真正是……不一樣了!”


    “不錯!”關卓凡說道,“世界之變,真正是日新月異!什麽老皇曆,都得暫且放一放——真用不著了,就得趕緊翻過這一篇兒去!不然的話——”


    微微一頓,“一不小心,變成了老皇曆的,就是咱們自己個兒了!——遲早被人家翻了篇兒過去的!”


    軒親王這句話的深意,四位大軍機都是聽懂了的。


    沉默片刻,文祥說話了,聲音略有一點苦澀:“王爺說的極是,應時而變,與時俱變,不得不然。”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就拿電報這樣東西來說吧,電線上,傳過來、傳過去的,算是文字;指不定哪一天,電線上傳來傳去的,就是聲音了——上海那邊兒一張嘴,北京這邊兒就聽見了!嘿,那才叫真正的‘音訊相通’呢!”


    頓了頓,“到時候,電報這個新玩意兒,也就成了老皇曆啦。”


    這一回,軒親王說的,未免就太過於匪夷所思了,四位大軍機都笑了笑,不過,沒有人接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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