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許、郭的目光,一起落到了白折子上麵。


    難題?什麽難題?


    這個白折子裏邊,到底寫了些什麽?


    關卓凡曲起右手食指,在白折子上輕輕的敲了一下,公布了謎底:“這裏邊兒,是刺客的供詞。”


    啊?


    大軍機們都吃了一驚:這就審了出來了?


    呃……這麽快?!


    那個許保田,既然敢於刺殺軒親王,自是一等一的亡命之徒,不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家人、族人的安危,大約也不在他眼中。就擒之後,異常鎮定,也間接證明了,其人死硬頑固,不是輕易可以移誌的。


    本以為,他會遍熬苦刑,最快也得三、五之後,案情才有眉目,結果,兩個時辰不到,就招供了?


    那個“敕命軒軍鬆江軍團總糧台駐京城辦事處”,還真是……了得啊。


    當然,“供詞”和“招供”,並不能等同,可是,如果刺客隻是雲山霧罩,沒有吐‘露’什麽實情,軒親王也不必鄭重其事的把“供詞”拿了出來吧?


    一想到,刺殺軒親王的幕後主使的名字,可能就在這個毫不起眼的白折子裏,四位大軍機,都不禁心跳加快了。


    如果這個幕後主使,果然就是“那個人”,那麽,這是何等樣一件驚天大案?接下來,又會掀起何等樣的驚濤駭‘浪’?對朝局,又會造成何等樣的深刻影響?


    真正是……開國以來未之有也!


    至於“那個人”的命運……唉,就沒法子說了!


    “這裏麵兒都說了些什麽,”關卓凡微笑說道,“各位,想不想一睹為快呢?”


    什麽意思?


    四位大軍何等樣人?轉念之間,已經明白了,軒親王剛剛說的“難題”,是指什麽了。


    難道,幕後主使,真的是?!


    四位大軍機,有人掌心微汗,有人口幹舌燥,有人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什麽來。


    芙蓉榭中,一時無語。


    夜晚的蟬鳴蛙噪,此時此刻,顯得尤其響亮,聽在耳中,簡直有些驚心動魄了。


    過了好一會兒,曹毓瑛正‘色’說道,“王爺,這兩件事,是不一樣的!”


    文、許、郭都明白,曹毓瑛口中的這“兩件事”,是指哪“兩件事”。


    “哦?”


    “陳子鶴等人,”曹毓瑛說道,“攀附肅順,函件往來,不論如何語涉悖逆,也隻是文字招尤,到底沒有實在的……反跡!充其量,‘誅心’而已!”


    頓了一頓,“肅順本不得人心,諛其美其者,大多不過虛與委蛇,縱有陳子鶴者妄生異念,‘三凶’伏法之後,一切荒誕不經的念頭,自然煙消雲散,再也不能掀起任何‘波’‘浪’,因此,大變之後,為穩定人心,安定朝局,悖逆文字,一火焚之,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關卓凡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可是,”曹毓瑛亢聲說道,“許某大內之中,刺殺樞府領袖、國家親王,此等行徑,較之謀反大逆,根本無二!其問刑,亦應比照謀反大逆,淩遲處死,逢赦不赦!許某梟獍之心,惡逆之尤,罪無可逭,豈可稍作姑息?”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歎了口氣,說道:“說的也是!那好罷,我也不藏著掖著了諸位請看!”


    說罷,打開折子,向前輕輕一推。


    四位大軍機同時睜大了眼睛。


    水榭四角,各裝了一盞玻璃罩子的“氣死風燈”,大軍機們看得清清楚楚


    白折子上,空無一字。


    四人都愣住了:什麽意思啊?


    關卓凡微微苦笑:“這就是許某的‘供詞’了。”


    四位大軍機,個個一臉懵‘逼’。


    “其實,”關卓凡說道,“我根本就沒派人訊問許某,我也不打算訊問了我已下令,將許某秘密處死。”


    啊?!


    “所以,”關卓凡自失的一笑,“能供諸公娛目者,就隻有這樣的一份‘供詞’了。”


    四位大軍機麵麵相覷。


    “我之所以不審許某,”關卓凡歎了口氣,“是因為嗯,請諸公教我,如果審了出來,我是說,如果幕後實情、幕後主使,審了出來,我該何以置之呢?”


    曹毓瑛沉聲說道:“自有國法!”


    文、許、郭三人,皆是一震,文祥想說什麽,囁嚅了一下,沒有說出來。


    關卓凡輕歎一聲:“奈何還有人情啊!”


    “王爺!”


    關卓凡擺了擺手,“琢如,你先聽我說。”


    曹毓瑛不說話了。


    “我與諸公,”關卓凡平靜的說道,“肝膽相照,無事不可言,此處亦無第六人在”


    說到這兒,看了眼不遠處的衛兵,笑了一笑,“那兩位不算,再說,他們也聽不清楚咱們的說話。”


    頓了頓,“既如此,咱們的話,就攤開來說罷!毋庸諱言,刺客之主使者誰何,我所疑者,同諸公所疑者,大約是同一人。”


    關卓凡的聲音,十分平靜,但文、曹、許、郭四人,心跳再次加快了。


    “刺客固然頑固,”關卓凡繼續說道,“可是,假以時日,反複勘磨,總是審的出來的,那麽,若刺客之主使者,果真即我與諸公所疑者”


    頓了頓,“琢如說的不錯‘自有國法’,可是,到時候,到底該置其人於哪一條國法呢?”


    沒有人接口,包括曹毓瑛。


    “琢如方才說,”關卓凡說道,“許某的行徑,較之謀反大逆,根本無二,其問刑,亦應比照謀反大逆,淩遲處死,逢赦不赦”


    頓了頓,“雖說主從有別,可是,幕後主使者,一定不能算作‘從犯’吧?若將許某付諸淩遲重典,這位幕後主使,又該置諸何典呢?”


    “還有,若真的‘比照謀反大逆’,‘逢赦不赦’,即不能引用‘八議’中的‘議親’、‘議貴’等名目了嘿,到時候,就算有人有心替他求情,都沒處下嘴!”


    芙蓉榭中,一片沉默。


    “退一萬步來說,”關卓凡說道,“就算恩自上出,頂多、頂多,淩遲改為斬首如當年肅順之故事。難道,還能像燒酒胡同一樣,僅僅削爵、黜出‘玉’牒、終身高牆圈禁?”


    燒酒胡同,指的是已被削去惇親王爵的奕誴。


    “我倒是樂意的,”關卓凡苦笑了一下,“可是,我怕有人不樂意別的不說,隻怕軒軍就先鬧了起來!”


    這句話,在大軍機們的心頭,又重重的敲了一下。


    “唐章懷太子寫過一首《黃台瓜辭》,”關卓凡說道,“希翼可以感動武後,不對親生子‘女’,趕盡殺絕。”


    頓了一頓,曼聲‘吟’道,“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吟’罷,微微一笑,“詩詞一道,我是不在行的,這幾句,我沒有記錯吧?”


    文祥‘胸’臆之間,微覺氣血翻湧,低聲說道:“一字不錯,王爺記心極佳。”


    “章懷太子的詩寫得好,”關卓凡說道,“可惜,武後的心腸更硬!章懷太子終於被廢為庶人,繼之被迫自盡,隻留下一首《黃台瓜辭》,供後人做千古之歎,唉!”


    章懷太子即李賢,他是武則天的次子,時太子李弘猝死,被續立為太子。故太子李弘是武則天的長子,李賢的胞兄,其薨逝的情形,頗為詭異,人皆傳為武後鴆殺;李賢接太子位後,與母後疑隙漸開,自覺不能保全,將步乃兄之後塵,於是做《黃台瓜辭》,向母後婉轉哀求,可是,終於不能免禍。


    “類似的情形,”關卓凡說道,“我不希望,在咱們大清,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演了!”


    燈光之下,四位大軍機的麵‘色’,都極凝重。


    “康、雍年間,九王奪嫡、兄弟鬩牆什麽的就不說了,”關卓凡說道,“就說文宗章皇帝的幾個兄弟吧!宣宗成皇帝失手踢死隱誌郡王,致貽終身之憾;原惇親王奕誴,悖‘亂’荒唐,削爵圈禁這,已經是‘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了!難道,真的要……‘三摘猶自可’?”


    頓了頓,“無論如何,吾不忍為也!”


    文祥鼻酸眼熱,正要開口,曹毓瑛緩緩說道:“隻怕……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關卓凡微微一笑,“琢如你放心,我不是小孩子,吃了一次虧,哪裏還能吃第二次?就算‘虎有傷人意’,那也是傷不到人的!”


    “王爺仁之盡、義之至,真正是無以複加了!”文祥‘激’動的說道,“如果有人兀自不悟,不肯自新,那真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不錯!”關卓凡恬然的點了點頭,“一切都看天意!”


    “王爺寬仁大度,包涵四海!”許庚身說道,“不過,刺客的處置,對外頭,總要有一個‘交’代吧?似乎也不好直捅捅的說,不審不問,就處死了?”


    “是,”郭嵩燾說道,“這樣的一個大案子,不可以不審不問的,不然,一定有許多人不服氣尤其是軒軍。”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說道:“星叔和筠仙說得對,這樣吧,對外就這麽說刺客身有隱疾,刑訊之時,突然發作,搶救不來,就此暴斃,如何?”


    無人異議。


    “這個事兒,”關卓凡說道,“希望到此為止樹‘欲’靜,風亦止!咱們還有多少大事要辦?不好再‘浪’費‘精’力,做無謂的紛爭了!”


    這個貌似良好的願望,自然是不會實現的,事實上,不但“風”不會“止”,“樹”,也根本沒真打算“靜”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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