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一擊即中,永絕後患


    關卓凡正要開口,慈禧輕聲說道:“穆宗皇帝‘見喜’,以及之後的……這些事兒,你怎麽……不跟我說呢?”


    這幾句話,聲音既輕,語調也大致是平和的,並沒有什麽怨懟的意味,事實上,對於這個問題,關卓凡會給出什麽答案,慈禧大約是想象的出來的。


    關卓凡愣了一愣,這才發覺,慈禧方才說的“穆宗毅皇帝的‘邪毒’到底是怎麽生出來的”,隻是在自我設問,並沒有要他解答的意思——慈禧以為,太醫院有“定論”的,隻是“邪毒”確定為“楊梅”;至於“楊梅”從何處而來,折騰了一大輪,迄今還是一樁無頭公案。


    這就有點兒尷尬了:等一會兒,我還得想法子把這個話頭引回來,引到……唉,您聖母皇太後的身上。


    “回太後,”關卓凡說道,“穆宗毅皇帝‘見喜’,如果稟知了太後,太後卻不能回京探視,那不是徒然令……聖躬輾轉,清夜難安?彼時,太後的鳳體,如何受得了這樣子的……攪擾?”


    頓了一頓,“還有,太後雖然聖明,畢竟不是醫生,穆宗毅皇帝的病情,就稟知了太後,也未必……呃,所以,怎麽看,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因此,臣大膽,寧肯事後受太後嚴譴,也不敢拿‘見喜’的事情,上煩厪慮。”


    嚴譴?


    慈禧心中苦笑。


    “穆宗毅皇帝的天花之喜,”關卓凡繼續說道,“雖然最終大致痊愈,可是,幾乎已經耗盡了本源!此時,‘邪毒’趁機大肆作祟,聖躬虛弱,根本無力與抗,終於藥石罔效,龍馭上賓。”


    微微一頓,“這個,就更不敢稟知太後了——算一算日子,那個時候,太後正在……呃,彼時、彼刻,萬萬不敢拿這種消息攪擾聖躬的!”


    慈禧差點兒就說了出來:“你不敢‘攪擾’的,隻是你自己的兒子吧?”


    終於忍住了。


    默然片刻,慈禧說道:“這些事兒,不說給我聽,對外頭……怎麽交代呢?”


    “這個,自然是說,”關卓凡說道,“此事若稟知聖母皇太後,徒亂慈意,卻無大局無補。聖母皇太後現在天津,為‘先帝’靜心祈福,此莫大功德,不能半途而廢。”


    微微一頓,補充了一句:“朝堂之上,並非臣獨持此議,臣下之中,第一個主張不能拿穆宗毅皇帝的病情,去攪擾聖母皇太後的清修的,其實是……恭親王。”


    慈禧真正是苦笑了。


    若不是你在後麵摁著他的頭,恭親王如何能做如是說?


    過了一會兒,慈禧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這個話,隻好迷迷外人的眼。‘東邊兒’呢?你是怎麽說服她的?總不能也說什麽……不能攪擾我的‘清修’吧?其實,我出居天津,‘為先帝祈福’什麽的,她本來就是半信半疑的——這一層,我看得出來。”


    “回太後,”關卓凡慢吞吞的說道,“母後皇太後那兒,倒不必這麽說。”


    頓了頓,“其實,未等臣開口,母後皇太後就主動提了出來,不好拿穆宗毅皇帝‘見喜’的事情,去攪擾聖母皇太後的。”


    啊?


    慈禧大出意料。


    她詫異的說道:“為什麽呢?她是不是……怕我怪她?可是,‘天花’不比別的,‘胎毒所蘊’,不是人力可以勉強,也……怪不得什麽人呀?”


    “呃,”關卓凡說道,“不是因為這個。”


    “那……”


    關卓凡猶豫了片刻,做出一副下了很大決心的樣子,聲音也微微的放低了,說道:“其實,聖母皇太後出居天津,真實的目的是什麽,母後皇太後……是曉得的。”


    慈禧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


    “轟”的一聲,晴天霹靂。


    她渾身一顫,晃了一晃,眼見又要倒了下來。


    關卓凡身體前傾,屁股已離開了座椅,手也伸了出去,正準備故技重施,接應聖母皇太後,聖母皇太後自個兒又坐穩了,擺了擺手。


    關卓凡緊盯著慈禧,欲起未起的姿勢,維持了一小會兒,確定她不會再有昏倒之虞了,才坐回了自己的座椅。


    慈禧的手,收了回來,虛虛的按在自己的胸口,微微的顫動著。


    她閉著眼睛,臉龐上,略微恢複過來的一點血色,又無影無蹤了。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長長的透了口氣,放下了手,睜開了眼睛。


    臉色,依舊是慘白慘白的。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說話了,聲音低沉而顫抖,“她是怎麽知道的?是哪個……走漏了風聲?”


    “沒有人走漏風聲。”


    “那……”


    “如果一定說有,那……就是太後自個兒了。”


    慈禧猛地抬起頭來,“我自個兒?”


    “聖母皇太後出居天津,”關卓凡說道,“長春宮、太極殿那一塊兒,穆宗毅皇帝……呃,就算‘沒王蜂’了。母後皇太後放心不下,過去查問起居飲食,事無巨細,一一檢視,最後,居然進了長春宮的小廚房。”


    “小廚房?”


    慈禧愕然。


    長春宮的小廚房,連她自己,都從來沒有進去過。


    “是。”


    “那……又如何呢?”


    “母後皇太後在小廚房內,”關卓凡說道,“發現了一些……呃,奇怪的物事。”


    “奇怪的物事?”


    慈禧秀眉緊蹙,飛速的轉著念頭:小廚房裏,能有什麽“奇怪的物事”?


    “是,”關卓凡慢吞吞的說道,“譬如,酸梅……”


    慈禧心中,突的一跳。


    “還有,”關卓凡繼續說道,“酸棗、楊梅、山楂……”


    慈禧明白怎麽回事兒了!


    “一件、兩件酸物兒,”她顫聲說道,“能說明什麽?”


    關卓凡輕歎一聲,說道:“問題是——不是‘一件、兩件’啊。”


    慈禧不說話了。


    她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心裏懊喪無比:為什麽臨走之前,沒把這些“奇怪的物事”清理幹淨?


    唉,百密一疏!


    玉兒沒想到,李蓮英沒想到,自己也沒有想到!


    這真是個……不可原諒的疏忽!


    可是,哪個想的到,母儀天下、至高無上的母後皇太後,竟然會進到小廚房這種汙穢、雜亂的“下處”裏去?!


    這……


    不對,不對!


    她怎麽會無緣無故的跑到小廚房去?


    必定,必定……


    對——必定是有人替她通風報信,於是,她殺了過來……尋找證據!


    “母後皇太後臨幸榮安公主府,”關卓凡說道,“摒退旁人,質問於臣,情勢所迫,臣……不能不認,不然,事情隻會更加……不可收拾。”


    慈禧的腦子裏,“轟轟”作響。


    原來,我離開北京沒多久,她就知道了我和他的事兒!就知道了,我去天津是做什麽的!


    慈禧突然“明白”了:這十個月來,自己何以收不到北京方麵的任何政務通報?何以自己一再暗示、明示,要關卓凡來天津“查看軍務”,他卻以各種籍口推脫,死活就是不能成行?


    原來,落了這麽大的一個把柄在“東邊兒”的手裏!


    原來,他……是被“東邊兒”挾製住了!


    一念及此,血倏然就湧上了頭:


    他對我……沒有變心!


    再也無可自抑,淚水奪眶而出。


    慈禧的變化,極為突然,關卓凡不由嚇了一跳:聖母皇太後被……嚇哭了?


    不可能吧?


    這不是葉赫那拉.杏貞的做派呀?


    此時的關卓凡,心懷鬼胎,滿腹心思要做那個“最毒、最壞”的“我”,實在沒有法子,把人往好的方麵想。


    “太後!……”


    慈禧抽出手絹,拭了拭淚,然後輕輕舒了口氣,說道:“我沒事兒,我是……高興的。”


    高興?!


    關卓凡徹底被弄糊塗了。


    不錯,高興!


    事實上,慈禧幾乎就想放聲高歌了!


    幾個月來的猜疑、失望、煎熬、憤怒……一旦而釋了!


    還有,偷情生子,固然是一個極重大的把柄,可是,無論如何……哼,兵在自己的手裏!


    哼,我就不信,我和他加在一塊兒,對付不了一個“東邊兒”!


    再說,本朝的規矩,宮闈密穢,從不公之於外,“東邊兒”雖然拿這個挾製住了關卓凡,可是,不見得就會違背“祖製”,把事情鬧了開來。隻要慢敵之心,暗中布置,就可以一擊即中,永絕後患!


    哼!


    關卓凡萬萬想不到,聖母皇太後的思緒,已經轉到了“一擊即中,永絕後患”上頭來了。


    不過,聖母皇太後的“高興”,卻一眼就能看了出來,絕不是作假的——紅雲飛麵,鳳目生輝,檀口未啟,櫻唇已翹,那股喜意,無以掩飾,和剛剛的驚慌失措、如受雷擊的模樣,真正判若兩人了。


    輪到關卓凡有些手足無措了:她想到了什麽?怎麽轉瞬之間,就……“變身”了?


    心中深自警惕:這個女人不簡單!自己可不敢……輕敵啊!


    “這麽說,”慈禧說道,“這一次,‘東邊兒’過來,是來……興師問罪的了?”


    關卓凡一怔,說道:“不是——怎麽會呢?呃,母後皇太後對聖母皇太後,並沒有,呃,這個怪罪的意思……不然,母後皇太後也不會主動提出來,不好拿穆宗毅皇帝的病情,攪擾聖母皇太後啊。”


    慈禧輕輕的“哼”了一聲。


    “母後皇太後是這麽說的,”關卓凡說道,“‘我想,妹妹到天津,為先帝祈福,是好大的一件功德,斷不能半途而廢的,不然,莫說先帝在下麵……就是皇上,身為人子,也是不安的。’”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她還說,‘這個事兒,說給妹妹聽,她如果回來,為先帝祈福的事兒,就算半途而廢了;不回來吧,隔著那麽老遠,心裏著急,‘靜心祈福’什麽的,無論如何是談不上了!總之,隻要說給她聽,這件大功德,就算沒有著落了!唉,既如此,又何必叫她難做呢?’”


    慈禧又輕輕的“哼”了一聲。


    “聖母皇太後請看,母後皇太後的話,得體的很嘛。”


    慈禧心中,冒出四個字來:假仁假義!


    這四個字,自然不會說了出來。


    她不打算在這上頭繼續糾葛了,點了點頭,沉吟了一下,問道:“穆宗皇帝是……八月七號大行的,是吧?”


    “是。”


    “到現在,可是一個月了……怎麽,大位……就一直虛懸著?”


    這個話,閑閑的問了出來,其實,說話的時候,慈禧的心,提的高高的,生怕……嗣皇帝已經登基繼位了!


    “當然——此何等樣事?未經兩宮皇太後共同聖裁,豈能輕定?臣想著,嗣皇帝之事,無論如何,要拖過太後……呃,生產之後……再說。”


    慈禧心中大慰!


    不由自主,已是笑逐顏開。


    他對我,果然沒有變心!


    想到聖母皇太後剛剛才獲知“皇帝”變成了“穆宗毅皇帝”,這個心花怒放的模樣,實在是……違和啊。


    “不過,”慈禧說道,“這個事兒,你們總該……已經議過了吧?”


    “是,”關卓凡說道,“穆宗毅皇帝升遐的當天,親貴重臣,就在軍機處集議此事了。”


    好,該把那個話頭,引出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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