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船河、傳洋膳,都是極愉悅、極有趣的事情,聖母皇太後的興致既好,隨侍的人自然湊趣,行宮內外,笑語歡聲。


    尤其是傳洋膳的時候,徹徹底底打破了“食不語”的規矩,每一道菜端上來,慈禧都要向七福晉娓娓道來:


    此曰“頭盤”,紅皮梨拌山羊奶酪也;此為“主菜”,緬因州龍蝦也,產自美利堅,海水裝船,萬裏飄洋而來;此亦為“主菜”,肋眼牛排也,一隻整牛,僅取其口感最佳、品相最好的那塊肉;此曰“沙拉”,此曰“甜點”……


    還有,這是紅葡萄酒,產自法蘭西;這是白葡萄酒,產自美利堅;這個酒呢,有個怪名字,叫做“香檳”……


    如何“舞刀弄叉”,聖母皇太後亦不厭其煩,一一垂範,七福晉亦步亦趨,並沒有出弄什麽“君前失儀”的狀況來。


    遊罷船河,從小火輪上下來的時候,已是夕陽西斜,各自回房,休整一番,來到“藍廳”,已是華燈初上,較之平日傳膳,足足晚了半個時辰,“傳洋膳”所費的辰光,又特別之長,撤膳的時候,已過戌正了。


    膳後上的茶,乃是英吉利的“紅茶”。


    七福晉笑著說:如果不是皇太後賞飯,臣妾之前——在自個兒家裏,可從沒試過花這麽多辰光吃一頓飯呢。


    慈禧微笑說道:我也沒有。


    其實……我是有的。


    但……回想起來,那真的像上輩子的事兒了。


    喝過茶,七福晉陪著慈禧,在園子裏遛彎兒。


    對於七福晉,這幾乎又是“從沒試過”了。之前,身為郡王福晉,再沒有大晚上的,在園子裏瞎溜達的道理——哪怕是在自家的園子裏。


    回到寢臥,更衣、卸妝、洗漱,都折騰過了,也就到了安置的時候了。


    慈禧心恬意適,想到明日“無事”,愈發眼餳神倦,上床沾枕,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跌入黑甜之中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自覺神完氣足,同時,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光線,也叫她有一個預感:怕是又睡過頭了!


    傳了玉兒進來,拉開窗簾,果然天光耀目。


    再看自鳴鍾,短針指在“8”,長針指在“Ⅻ”,堪堪辰正——上午八點。


    慈禧警告玉兒:明兒再不能這樣了——我若睡過了頭,一定要按時把我叫了起來,不然,就要耽誤事兒了!


    玉兒連連稱是。


    七福晉過來請安的時候,李蓮英正在替慈禧梳頭。


    坐在鏡前的慈禧,並沒有轉過身來,七福晉站在她的身後,行了禮,慈禧對著大鏡子,含笑招呼。


    “太後的頭發,”七福晉讚歎著說道,“真正是好!就跟一匹黑緞子似的,臣妾真正是……唉,羨慕不來了!”


    這不是瞎吹捧,眼前秀發如瀑,幾垂至地,光可鑒人。


    “不比之前嘍,”慈禧微微搖頭,“自從生了……呃,已經掉了許多了。”


    “哪個不掉頭發?臣妾掉的更多!可是…怎麽能跟太後比?——太後的頭發,不管掉多少,反正,生的更多!”


    慈禧一笑,“你倒是會說話……”


    一句話沒有說完,心裏莫名其妙,“咯噔”一下,笑容就在臉上僵住了。


    哪兒不對勁兒呢?


    七福晉沒說錯什麽話啊……


    也不是因為掉頭發的事兒——說是那麽說,其實也沒有掉多少……


    也不是因為差點兒說出“自從生了孩子”這個話——在場的幾個人,玉兒、李蓮英、都是知根知底的,七福晉是自己的親妹妹,也已經曉得這個事兒了……


    那……


    突然之間,慈禧心頭,猛地一跳:


    鏡中的七福晉,一身素白,而自己——


    老天!現在是“國喪”,我卻沒有“戴孝”!


    我……想都沒有想過這個事兒!


    慈禧臉色,一下子就變過了!


    關卓凡、七福晉,是……大前天到的——老天,這都已經過了幾天了?!


    我腦子裏,怎麽全然沒有了這根弦兒?!


    這是怎麽一回事兒?!


    而且,昨天,關卓凡還又過來了一趟——


    他看到我、以及整個官港行宮,依舊一如平日,該紅的紅,該綠的綠,該花的花,一件白袍子也看不見,不曉得會怎麽想?


    慈禧的腦子,“嗡嗡”直響。


    何況,“棄天下”的那一位,可是……我自己的親生兒子!


    我是怎麽了?!


    婉貞可是一直穿著孝袍,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我怎麽就……視若無睹呢?


    她……她又會怎麽想我這個太後姐姐?


    如果……如果不是我和她兩個,同時出現在大鏡子裏,我恐怕……恐怕還是想不起來“戴孝”的事兒!……


    老天,我真正是昏了頭了!


    這,這……


    不對頭,不對頭……


    還有,我想不起來,是因為……是因為……是因為出了一連串兒的大事兒,分了神兒,可是,玉兒、李蓮英兩個,為什麽也想不起來?


    他們可都是宮裏的老人兒,宮裏的規矩,清清楚楚的!


    這不是……跟我裝迷糊嘛!


    他們這麽幹,安的是什麽心?!


    慈禧的怒火,在心底騰騰的竄了起來。


    “出了一連串兒的大事兒”、“分了神兒”,隻能說是“原因”,卻不能說是“理由”,以此自辨,十分之蒼白無力。而且,因為“出了一連串兒的大事兒”,就“分了神兒”,反倒證明,自己對於“國喪”,根本未曾真正上心,因此,她本能的想要轉移責任,替自己不可思議的健忘,找一個“替罪羊”出來。


    聖母皇太後的臉色變過了,玉兒、李蓮英和七福晉,都看了出來——


    先變白,再轉青,後漲紅,嘴角微微下垂,太陽穴上的一根青筋,隱隱的露了出來。


    鳳目之中,寒光閃爍。


    這是聖母皇太後雷霆震怒的前兆!


    如果是在紫禁城裏,接下來,十有七八,就有一個太監或者宮女要倒大黴,聖母皇太後會把火兒發泄到這個可憐的人的身上——“拖了出去,活活打死!”


    寢臥之內,一片可怕的寂靜。


    玉兒、李蓮英和七福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可是,他們都不明白:問題出在了哪裏?


    方才,沒人做錯什麽,說錯什麽呀?


    怎麽一轉眼間,風光霽月,就變成了黑雲壓城?


    “玉兒,李蓮英。”


    慈禧開口了,聲音似乎淡淡的,但是,任誰都能聽出,裏頭包含著的巨大的威壓。


    “奴婢在!”“奴才在!”


    玉兒和李蓮英,渾身一顫,趕忙跪了下來。


    七福晉退開兩步,垂首屏息而立。


    “穆宗皇帝龍馭上賓,”慈禧緩緩說道,“現正值‘國喪’,你們曉得的了?”


    “是,奴婢曉得。”


    “是,奴才曉得。”


    兩個人的聲音,都略微有些發顫。


    “那,‘國喪’要戴孝,你們曉不曉得呢?”


    原來……是為了這個!


    玉兒和李蓮英,同時跳出了一個念頭:幸好,幸好!


    “回主子的話,”玉兒輕聲說道,“曉得——這種事兒,奴婢們怎麽敢不上心?”


    微微一頓,未待聖母皇太後雷霆大作,便接著說道:“孝袍都已經備好了——就是昨兒個晚上,才趕了出來的。”


    “嗯?”


    慈禧不由一怔。


    “主子容稟,”玉兒說道,“官港行宮這兒,不比北京的宮裏,平日裏是沒有準備孝袍的——誰想得到這種事兒呢?穆宗爺的大事兒出來了,主子的孝袍,固然要新做,別的人,上上下下的,這個孝袍,呃,都要新做的……”


    聖母皇太後太陽穴上的青筋,慢慢兒不見了。


    “大前天……嗯,就是軒王爺和七福晉到的那天,”玉兒繼續說道,“奴婢和老李,一得了消息,就開始辦事兒了!不過,咱們這兒,沒有裁縫,軍營的裁縫,做出來的,又必定是不合身的,這個孝袍,呃,尤其是主子服用的,得拿到外頭——天津城裏去做……”


    頓了一頓,“這一來一往,就得花點兒功夫了,因此,直到昨兒個夜裏,才算趕完了工,軒軍快馬,連夜送了過來。”


    慈禧的顏色,終於緩了下來,不過,依舊緊閉著嘴,不說話。


    李蓮英小心翼翼的說道:“回主子,這個事兒,昨兒軒王爺過來的時候,奴才和玉兒,已經跟他回過了。軒王爺還說,幸好你們沒有把這個活兒,拿到軍營去,不然,還要往後拖的——軍營裏的裁縫,除了軍裝,什麽都做不來的。”


    過了好一會兒,聖母皇太後淡淡的說道,“也罷了,梳洗過了,我就換上孝袍,另外吩咐下去,行宮上下,一律戴孝!”


    “是!”


    “請過了安,”慈禧看著鏡子裏的七福晉,“你就去吧,不用在這兒站規矩了。”


    七福晉趕忙說道:“是!”


    福了一福,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接下來的梳洗打扮,一直到穿上孝袍,慈禧再沒有說過一個字兒,臉上也再沒有一絲兒的笑容了。


    這場風波,似乎就這麽過去了,但是,官港行宮的整個氛圍,完全變過了。


    之前那種欣慰的、有點兒詭異的、心照不宣的笑意,從人們的臉上消失了,那層薄薄的愁雲慘霧,又回來了。


    *(未完待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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