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好煙盤,以及那支湘妃竹的身子、橄欖核兒的裏兒、翡翠的嘴兒的煙槍,侍女退下,掩好了門,並遵照老爺的吩咐,叫廊下乃至院子裏的下人,統統退了出去。???


    大夥兒都明白的,筱老板侍候老爺“一、二筒福壽膏”之後,老爺元氣恢複,龍精虎猛,自然有足夠的氣力接受筱老板更多的“侍候”,到時候,臥房裏頭,也許會出一些奇怪的聲音,這個……皮黃不皮黃,昆腔不昆腔,唱詞、曲調,和大夥兒在戲樓聽慣的戲,恐怕頗有不同,聽在耳中,未免啟人疑竇,所以,得早早兒的避開了。


    窗外的腳步聲消失了。


    寶鋆轉過身來,臉上好像掛了一層寒霜,目光錐子般的紮在筱紫雲身上,那種嬉笑調弄的神情,一絲兒也不見了。


    筱紫雲麵色平靜,但是,就這麽一瞬,也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不但一切嬌媚妖冶,無影無蹤,而且,臉上、身上,線條、塊麵,都生了微妙而奇異的變化——由軟而硬,由圓而方。


    此時此刻,任何人看他,都不會對他的性別產生什麽誤會了——這是一個男人,不是一個女人。


    寶鋆隻冷冷的盯著筱紫雲,不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筱紫雲輕聲一笑,打破了沉默,“寶大人,您這個眼神兒,可是怪滲人的。”


    寶鋆還是不說話。


    筱紫雲也不說話了,微微的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恬然不語。


    又過了好一會兒,寶鋆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


    “我可是怎麽也沒有想到,艾翁說的‘中人’,居然是你!”


    “回大人的話,事實上,我也沒有想到。”


    “哦?”寶鋆說道,“你倒是願意?”


    “為什麽不願意?”筱紫雲平靜的說道,“艾翁是我的天,他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他是你的‘天’?”寶鋆微微冷笑,“你又不是他的家生子兒!”


    “我是他的知己!”筱紫雲眼中放出異樣的光芒,“他也是我的知己!”


    微微一頓,“大人,紫雲沒有讀過什麽書,不過,好歹唱過幾天戲,‘士為知己者死’的道理,是曉得的,專諸、豫讓、聶政、荊軻的故事,也是曉得的!”


    “專諸、豫讓、聶政、荊軻?——這幾個,可都是刺客!”


    “是!我想說的是,艾翁叫我去做刺客,我就去做刺客!絕不皺一皺眉!何況,他隻是叫我做一個‘中人’?”


    “你曉得專諸、豫讓、聶政、荊軻——你曉不曉得他們的下場?”


    “曉得!”筱紫雲說道,“左右不過五馬分屍、千刀萬剮罷了!”


    微微一頓,“自然還有‘抄家滅族’,不過,我是孤兒,這種‘好事’,大約輪不到我了!”


    “哎喲,說的倒是豪氣!”寶鋆微微冷笑,“就不曉得,如果事敗,身陷囹圄,五木之下,是不是還如斯豪氣?”


    微微一頓,“有時候,死並不是什麽難事,不死——不死不活,才難呢!”


    筱紫雲輕輕一笑,“大人,我請你看一個西洋景兒。”


    說罷,撩起袍子,去解自己的褲帶。


    寶鋆一怔,什麽意思?


    這個時候,那個調調兒,我可是沒有什麽心思……


    不過,他很快就知道自己想差了。


    筱紫雲將白紡綢單褲,褪至腳踝,接著,將褻褲向上擼了起來。


    寶鋆目光霍的一跳:


    筱紫雲兩條大腿的內側,各有兩個極明顯的傷口,剛剛愈合,尚未脫痂。


    他看的出來:這是銳器紮刺所致。


    “大人再請看!”


    說罷,筱紫雲轉過身去。


    寶鋆目光,又是大大一跳:


    筱紫雲兩條大腿的外側,也各有兩個極明顯的傷口,也是剛剛愈合的樣子。


    隻是,這兩個傷口的形狀,頗為古怪,好像是……由內而外,翻了出來似的?


    寶鋆突然反應過來了:前麵的傷口、後麵的傷口,其實是同一件銳器所致——


    竟是前麵刺入,後麵穿出,透腿而過!


    左右各二……一共四刀,對穿而過!


    一想明白了這一點,寶鋆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筱紫雲穿好了褲子,轉過身來,“大人,這叫做‘三刀六洞’;我呢,替自己加多了一刀,‘四刀八洞’!”


    微微一頓,麵帶微笑,“不然,左右兩邊不一樣,不好走路!”


    “你自己……下的手?”


    寶鋆盡力控製著自己的震駭,但是,聲音還是禁不住微微顫抖。


    “是。”


    “你以此……向艾翁明示心跡?”


    “是。”


    寶鋆吐出一口濁氣,大拇指一翹,“好漢子!”


    聽到“好漢子”三字,筱紫雲臉上放光,“大人過獎了!”


    頓了頓,“傷口剛剛愈合,走路的姿勢,還不是十分正常,隻好說‘騎馬摔了’,迷迷外人的眼兒。”


    “上一次叫你的‘條子’,”寶鋆說道,“聽差回來說你病了,連人影都沒見著,我還挺奇怪的——原來是真的‘病’了,躲在家裏養傷呢!”


    “是,”筱紫雲說道,“不過不是在‘家裏’——我那個‘下處’,人來人往的,容易被看出幌子來,不得已,換了個地方將養著——就是我的新‘下處’、‘紫雲山莊’了。大人想,不為這個,我搬什麽家呢?”


    “啊……原來如此。”


    “也幸好是在‘國喪’期間,”筱紫雲說道,“戲園子都歇了業,‘叫條子’的也少了許多,不然,還真不好辦呢。”


    “嗯,難為你!”


    “謝大人!”


    頓了頓,笑了笑,筱紫雲說道:“其實,這個‘四刀八洞’,也沒有看起來那麽了不得,隻要刀子下的夠準、夠快、夠狠,其實傷不到血脈筋骨,也就是個皮肉傷罷了。”


    寶鋆“嗬嗬”笑道,“你說的輕巧!天底下有幾個人,有你那份兒準、快、狠?‘準’、‘快’什麽的也就罷了,關鍵是這個‘狠’字——難得!”


    說著,再次翹起了大拇指,“果然是條漢子!”


    筱紫雲再次致謝:“大人過譽!”


    頓了頓,目光灼灼的說道,“紫雲雖然隻是一個戲子,可是,‘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已者死’的道理,是懂的!艾翁說,公子光對專諸說過,‘光之身,子之身也’,這個話,他也要對我說,‘吾之身,君之身也’!——”


    說到這兒,筱紫雲的眼底,似有火光躍動,聲音也哽咽了,“大人想,艾翁是什麽身份?紫雲是什麽身份?艾翁是天上的人!紫雲呢,隻是一個下九流的戲子,泥塗裏的人!就為了艾翁的這句‘吾之身,君之身也’,紫雲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的了!”


    寶鋆心想,元遺山說,“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許”——他娘的,情之累人,還真是不分男女啊!


    由是觀之,筱紫雲對艾翁,情之所至,生死許之,大約不假;可是,艾翁對筱紫雲呢?什麽“吾之身,君之身也”,能當真麽?


    轉念一想,艾翁對筱紫雲,當不當真,又有什麽關係?筱紫雲對艾翁當真,就好了!


    再者說了,筱紫雲自個兒,也未必就不是明白人,艾翁什麽身份?他自個兒什麽身份?如何可以等量齊觀?艾翁對他當不當真,何足深究?有“吾之身,君之身也”這七個字,就足夠了!


    一邊轉著念頭,一邊微微的點著頭,用一種十分感慨的聲音說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許?”


    筱紫雲眼中,精光大盛,那兩簇躍動的火苗,劈劈剝剝的作響了!


    這句話,他竟是從來沒有聽過!每一個字兒,都重重的打到了心坎兒裏,隻覺得百骸俱震,腦海之中,嗡嗡作響,一時之間,不曉得該說什麽了!


    寶鋆看著筱紫雲的神情,心中暗歎一聲:癡人!


    *(未完待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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