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鋆目光一跳,眉頭向上一挑,臉上的神情變的古怪了。


    “艾翁此說,”他的身子往椅背上靠了一靠,忍不住語氣中的譏諷之意,“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了吧?”


    寶鋆的反應,並不出筱紫雲的意外,因此,也就沒有介意他話中的對艾翁的不禮貌,從容說道:“艾翁說,寶大人初初聽聞此說,未必以之為然,可是,嗯,這個,‘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山人’的所作所為,太特出了,一定是有古怪的……”


    他略略頓了頓,正要繼續說了下去,寶鋆已經插了進來:“後麵還該有兩句,‘民反德為亂,亂則妖災生’——你曉得這四句話的出處和意思嗎?”


    筱紫雲臉上微微一紅,“我……不曉得,不過,艾翁……”


    寶鋆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頭,“不過——就算‘山人’要折騰什麽妖蛾子,也‘妖’不到替肅順翻案的地步呀?”


    微微一頓,“如果說,許肅順遺屬領受奉恩基金資助,恢複肅順後人入讀宗學資格……嗯,再加上在家裏見了這娘兒幾個一麵——如果說,這麽著就是要替肅順翻案了,那當年文博川查看肅順家產的時候,準肅順兩個兒子帶若許財物出去,又該怎麽說呢?”


    說到這兒,豎起右手食指,虛點了點筱紫雲,“你要曉得,許肅順遺屬領受奉恩基金資助也好,恢複肅順後人入讀宗學資格也好,其實都是照規矩辦事,文博川那麽著,才是真正的‘特出’呢——肅順一切家產,可都在‘查看’之列!”


    “何況,出麵見肅順家的,還不是‘山人’本人,隻是他的義嫂而已!”


    “最緊要的是,肅順可是‘山人’親手拿下的!他替肅順翻案,為的什麽?為了打自己的臉嗎?嘿!”


    說罷,連連搖頭。


    筱紫雲被寶鋆搶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這聲“嘿”過之後,他總算覷著話縫兒了,說道:“拿下肅順的,可不止‘山人’一人啊——別的人不說,寶大人您,也得算上一份兒吧?”


    寶鋆目光一閃,“你什麽意思呢?”


    筱紫雲沒有直接回答寶鋆的問題,“這裏頭,還有您方才提到的文中堂;還有恭親王——這一位,才是真正的頭腦呢!還有慈安、慈禧兩位皇太後,這兩位,就更加緊要了!”


    頓了頓,“那個時候的‘山人’,說到底,不過一把刀子,地位其實並沒有那麽緊要吧?這個刀把子,是攥在兩位皇太後和恭親王手裏的吧?嘿嘿,其實,就是寶大人您,還有文中堂,也得算是……‘攥刀把子的’吧?”


    這番話,不但在理,還不著痕跡的捧了寶鋆一把。


    寶鋆臉上的神情,慢慢兒的變過了,最終帶出了嘻笑的意味。


    “好個可人疼的!這番道道,是你自個兒想出來的?”


    “哎呦!”筱紫雲微微拉長了聲調,“寶大人笑話我了!我哪兒想得出這麽大的道理?——這都是艾翁的話。”


    “那,艾翁的意思……”


    “艾翁的意思是,”筱紫雲的身子,往前靠了一靠,“如果‘山人’真的替肅順翻案,這個‘打臉’——就像您方才說的,最疼的那個,隻怕不是‘山人’自己。”


    “嗯?嗯……”


    寶鋆沉吟了一下,說道:“照你方才說的那套道道,我該比他還要疼些呀。”


    筱紫雲“嘿嘿”一笑,“這個……還有文中堂,還有恭親王,還有兩宮皇太後!——這個,愈往上頭走,大約……愈疼一些吧!”


    “嗯……”


    寶鋆目光閃爍。


    “大人,”筱紫雲覷著寶鋆的神色,放暖了語速,加重了語氣,“目下,恭親王可是‘退歸藩邸”了,兩宮皇太後也‘撤簾’了,您呢,嘿嘿!”


    頓了頓,聲音變得低沉了,“辛酉政變的時候,‘攥刀把子的’,可就隻剩文中堂一位了!”


    寶鋆目光又是一跳。


    默謀片刻,說道:“刀身也好,刀柄也罷,都是一體;打臉——疼多一些,疼少一些,都是個疼,‘山人’這麽做,對他自個兒,有什麽好處呢?”


    “有什麽好處?”筱紫雲冷笑一聲,“好處大著呢!”


    頓了頓,“大人說‘刀身也好,刀柄也罷,都是一體’——這是大人良善!殊不知,‘刀柄’以為和‘刀身’為一體,‘刀身’可未必願意和‘刀柄’一體呢!說不定,‘刀身’覺得,沒了‘刀柄’,他一個人,海闊天空,自由自在!”


    寶鋆微微變色了。


    “大人以為,這一巴掌呼出去,兩宮皇太後、恭親王、文中堂、還有大人,嗯,還有‘山人’自個兒,統統的都被打了臉了,可是,實情果真如此麽?會不會,這一巴掌呼出去,隻落到兩宮皇太後、恭親王、文中堂和大人的臉上,落不到‘山人’自個兒的臉上呢?”


    “怎麽說呢?”


    “大人你想啊,”筱紫雲目光灼灼,“兩宮皇太後的‘垂簾’是怎麽來的?恭親王的‘議政王’是怎麽來的?大人您又是怎麽進的軍機?辛酉政變之後,軍機大臣中,隻有文中堂一個人留下來了吧?別的人,都是新進去的吧?——包括大人您!”


    “你是說,肅順一案,如果翻轉了過來——”


    “肅順的案子若翻轉了過來,”筱紫雲一字一句,“矯詔的那個,就不是肅順了,就是兩宮皇太後了!就是恭親王了!就是文中堂和大人您了!”


    寶鋆的臉色,隱隱發青了。


    他默然片刻,說道:“那‘山人’呢?肅順是‘山人’親手拿下來的,肅順的案子翻了過來,他自個兒,可怎麽處呢?”


    “他有什麽所謂?反正,他隻不過是奉命行事,隻不過是一把刀子——隻不過是‘刀身’而已!”


    寶鋆微微搖頭,“哪有這麽簡單?真要追責,誰也逃不掉的……”


    “嗐!就有責任,又大的到哪兒去?大人您想啊,‘山人’的一切功勳名位,說到底,都是從軍功上來的,他今天的這個位子,其實並不關辛酉政變的事兒!既不關事兒,那麽,辛酉政變孰是孰非,又能礙到他什麽呢?”


    “不關辛酉政變的事兒?——怎麽可能?怎麽說的通?”


    “怎麽說不通?大人請想一想,辛酉政變之前,‘山人’是做什麽的?是怎麽個品級?”


    寶鋆轉著念頭,“是……嗯,步軍統領衙門的佐領,正五品。”


    “辛酉政變之後呢?”


    “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啊!”


    “他的左翼總兵,沒做幾天——請大人再往後想一想。”


    “往後?你是說……上海知縣?”


    “不錯!”筱紫雲重重的點了點頭,“步軍統領衙門的佐領,正五品;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正二品;上海知縣,正七品!大人,咱不管事實上‘山人’從辛酉政變中得了多少好處,反正,台麵上,辛酉政變沒過多久,他就是個正七品了!比辛酉政變之前,整整降了四級!”


    頓了頓,“‘山人’可以這麽說:就算我從辛酉政變中得了點兒好處,也一早就都還回去了!甚至,他還可以梗著脖子說,我其實根本就沒從辛酉政變中落著一兩銀子的好處!非但沒有落著好處,還吃了大虧!——不然,怎麽會被趕出北京,去做什麽勞什子的上海知縣?一口氣降了四級呢!還有,那是什麽美差嗎?長毛圍城,那可是送死的差使!”


    寶鋆默默的看著筱紫雲,不說話。


    筱紫雲神色坦然。


    移時,寶鋆輕輕一笑,“好家夥!我可是有些不大認得你了!”


    “我曉得大人這麽說是什麽意思,”筱紫雲亦是輕輕一笑,“我說的這些,都是艾翁的教訓,我不過如數轉述罷了——艾翁若不說給我聽,我一個戲子,懂得什麽呀?”


    “嘿,艾翁的年紀,雖然……”


    話說半句,寶鋆打住了,略一沉吟:“嗯,艾翁的洞鑒,我佩服的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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