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皇帝點了點頭,“原來是這麽回事兒……”


    “天一生水”什麽意思,大致可以理解,“地六平之”,又是怎麽一回事兒呢?本來,皇帝還想再問一問的,轉念一想,這樣子一路問將下去,必然沒完沒了,忍了忍,也就打住了。


    幸好您沒問,不然,這些《易經》、《河圖》、《洛書》上的花樣,就是咱們的才女婉貴妃,也未必幾句話就能說的清楚呢。


    不過,烏赫已經對婉貴妃佩服的五體投地,連聲說道:“是,是!貴太妃說的極是,極是!”


    皇帝、皇夫,包括婉貴妃自己,都想:你既然不曉得天一閣六間的規製典出何處,又怎麽曉得“說的極是,極是”?


    當然,沒有人去“戳”他。


    “請皇上留意,”烏赫陪著笑,繼續說道,“文淵閣的開間,除了是雙數之外,開間本身,亦與眾不同——其中的西盡間,要特別的小一些——那裏是樓梯間。”


    皇帝看時,果然。


    她想了想,說道:“明間是西邊兒數過來的第四間、東邊兒數過來的第三間,本來是不居中的——西盡間特別小些,不打眼,一眼看過去,明間便還是居中的了。”


    烏赫頗為佩服,由衷的說道,“皇上聖明!”


    雖然皇帝說的“明間”,算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明間”——總間數既為雙,就不存在真正意義的“明間”了——不過,她的觀察和判斷,還是十分準確的。


    西盡間攏的特別窄些,專門用來做樓梯間,其設計的原意,確實是為了突出“明間”,使“明間”在視覺上居於殿閣中心的位置——“明間”是安置寶座的地方,如果不居中,就很尷尬了。


    “嗯,”皇帝自言自語的說道,“這個文淵閣,還真是特別!”


    文淵閣的特別,不止於黑瓦和雙數的開間,還在於多用綠色——屋頂的主體,是黑色的琉璃瓦,卻用綠色的琉璃瓦“剪邊”,餘者如簷下的倒掛楣子,前廊的回紋欄杆,以及所有的柱子,皆為綠色,所以,雖然門窗是紅色的,但紅不壓綠,一眼看過去,整座文淵閣,綠盈盈的一片。


    加上閣前有水池,池邊有草地,院子裏還有好幾株極高大的鬆柏,所以,一轉過主敬殿,便覺得綠意盎然,清新悅目。


    紫禁城兩大特點,第一金碧輝煌,第二少綠植,偌大的大內,除了禦花園,再沒有第二處所在能給人這樣子的感覺了。


    烏赫前引,一行人過了石橋,拾階而上,進入明間。


    迎麵便是寶座,寶座之前,設置禦案。


    紫禁城內,寶座無數,前設禦案的卻並不多——文淵閣的這張禦案,自然是給皇帝吮毫命簡用的。


    到文淵閣來看書的臣子,入閣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對著寶座鞠躬行禮;皇帝自然不必自己給自己行禮,她的注意力,也不在寶座,而在寶座兩旁及上方的楹聯上。


    上聯:薈萃得殊觀,象闡先天生一。


    下聯:靜深知有本,理賅太極函三。


    橫批:匯流澄鑒。


    楹聯之中,又出現了“天一”的字眼;橫批的“匯流”,也在呼應“文淵”的閣名。


    皇帝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問烏赫,“這是高宗純皇帝的禦筆嗎?”


    “是,是!”烏赫趕緊說道,“皇上的眼力真正是好!”


    皇帝歪過頭,對著關卓凡,擠了一下眼睛。


    關卓凡微微一笑。


    這是一個皇帝、皇夫兩公婆自己才能夠意會的小動作。


    關卓凡對高宗的法書,一向不以為然,在外頭,相關看法,隻好“腹誹”,不能宣之於口;回到乾清宮,關上門來,就不瞞著皇帝了,乾清宮明殿丹陛兩邊懸掛的兩副楹聯,尤其為關卓凡所譏刺,說近墨者黑也好,說夫唱婦隨也罷,反正,弄得皇帝也看不大上曾曾祖父的字兒了。


    看罷楹聯,四處觀瞻,這才發現,文淵閣的外觀,重簷兩層,但內裏其實一共三層,這是“明二暗三”,所謂“偷工造”之法,即利用上層樓板之下的腰部空間,多造一夾層,便於多貯書籍,既節省工料,又十分實用,同時,也不影響美觀。


    二層中三間與一層上下相通,某種意義上,相當於“仙樓”,隻是光線甚弱,隻能藏書,不利閱讀。


    拾階上到三樓,眼前大大一亮。


    整個三層,除了小小的西盡間為樓梯間外,其餘五大間,完全打通,每間依前後柱位列書櫥間隔;書櫥林立,但所有書櫥,皆不靠牆;同時,前後皆開窗,因此,既十分敞亮,亦十分之通風透氣。


    瑤版玉弢,千卷萬帙,關卓凡也罷了,皇帝、婉貴妃師弟二人,卻是既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的書,也從來沒有在紫禁城內見過這麽亮堂的房子,立時都喜歡上了這處所在。


    五大間的中央,即“明間”的位置,有一架大大的四方形的書櫥,狀若一根四方大柱,兩側擺書,前後封板,封板之前,分設禦榻,封板即相當於禦榻的靠背。


    一前一後,兩個禦榻,一朝南,一向北,這種設計,從所未見。


    仔細一想,明白其中道理了:早、午、晚,乃至春、夏、秋、冬,光線照射角度都不同,有時甚至是完全相反的,設置兩個不同朝向的禦榻,就可確保,皇帝不論啥時候看書,都有充足的光線可用。


    不過——


    “禦榻邊沿兒,”皇帝好奇的問道,“怎麽有一圈兒圍欄?難道……要跨了過去,才能坐到禦榻上嗎?”


    “呃……奴才疏忽了!疏忽了!”烏赫大為狼狽,“這個是‘活板’——”


    說著,趕緊上前,拿住正麵的那塊圍欄,輕輕一提,取了下來。


    咦,果然是塊“活板”。


    “回皇上,”烏赫提著圍欄,哈著腰,滿臉惶惑,“平日裏,呃,除了文淵閣自個兒的提舉閣事、領閣事、直閣事、校理、檢閱之外,有時候,呃,也會有請了旨的大臣,到這兒來看書的——那個,寶廷就是啊……”


    頓了一頓,“因此,平日裏,兩個禦榻,都要圍了起來,以防……呃,哪個大臣,看書看累了,一不小心,坐了下去,那可就……呃,僭越了……”


    說到這兒,愈發陪著小心,“如果是禦駕親臨,就要將圍板提前撤了去;今兒個,不曉得禦駕……呃,所以,沒來得及將圍板撤掉……”


    皇帝一笑,“原來如此——這個不怪你,我們過來之前,原沒有和你們打招呼嘛!”


    “呃……謝皇上體恤!”


    “不過——”


    不過?烏赫的心,馬上又提了起來。


    “大臣過來看書,沒有坐的地兒嗎?”


    “回皇上,”烏赫說道,“這個……沒有。”


    皇帝沉吟了一下,說道:“朕的兩位師傅——輔政王、婉貴妃,為了替朕備課,也要常到文淵閣來看書的,他們兩位,得有個坐的地兒——以後,輔政王、婉貴妃來文淵閣,這個圍欄,提前撤掉!”


    皇帝突然將“我”換成了“朕”,是鄭重其事的表示,烏赫一愣,趕緊放下圍欄,倚著自己的腿,垂手說道:“是,奴才遵旨!”


    關卓凡沒有說什麽,婉貴妃卻頗為不安,低聲說道:“皇上如果賜座,另設一桌一椅就是了,這是禦榻,未免——”


    皇帝看了丈夫一眼,說道:“禦榻雖是禦榻,不過不是寶座,不必那許多忌諱——”


    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輕聲笑道:“不然,乾清宮那麽多的‘禦榻’、‘禦椅’,我如果坐過了,別人就不能坐了,你叫他坐哪兒呀?”


    婉貴妃一想也是,這時,恰好“他”的目光轉了過來,兩個人的視線一碰,婉貴妃的臉上,莫名的一紅,也就不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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