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伊克桑就陪著夫人,回了娘家。


    當然,所謂“娘家”,也在四九城裏頭。


    嶽母見到伊克桑,臉上的笑容,同早些時候女兒見到女婿時,幾乎一模一樣,都是那種努力討好、勉力維持、岌岌欲墜的笑容。


    嶽父見到伊克桑,可就笑不出來了,臉上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白,本來一個氣度雍容的洵洵君子,眼睛都不曉得往哪裏看,手腳都不曉得往哪裏放了。


    可是,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伊夫人母女自行回避,房間裏,就留下嶽父、女婿兩人了。


    端善掙紮著開了口,“不佞之過,牽及賢婿,真正羞慚無地……”


    這話聽著別扭有嶽父對女婿自稱“不佞”的麽?


    伊克桑打斷了端善的話,“這些都不必說了咱們說事兒吧!”


    “啊?好,好……”


    “事兒”大致是這樣子的:


    “我那個學生,姓李,名致遠,字複圓……”


    本來,端善和這個李致遠,在安徽學政任上,並沒有多少往來,回京之後,更是從未通過音信,上個月,李致遠卻突然攜重禮登門拜訪老師,說自己會試不第,早已棄文就商,這一次到京裏來,一是捐班,二是看一看有什麽生意好做,大約是要久居長安了,今後,一切要請老師指點提攜。


    端善想著,李致遠既打算“久居長安”,他是做生意的,自然要到處鑽營交結,鄉試的師生關係,雖然難比會試的師生關係,不過,到底也是一條現成的路子,如何不用?因此並不虞有他;加上李致遠送的幾件金石碑版,既雅致,又貴重,亦叫端善大生好感,師生二人,迅速的熱絡起來。


    半個月前,李致遠對端善說,有一個同鄉,姓潘,名興邦,算是他生意上的合夥人,也到了北京,隨行的,除了夫人,還有一個侄女,乳名錦兒潘某的兄弟走得早,錦兒自幼失怙,打小就跟著叔叔嬸子過日子。


    李致遠說,這個女孩子秀外慧中,琴棋書畫,都有涉獵,除此之外,還有一人不能及之處皮黃唱的極好!懂行的聽了,都翹大拇指,說她唱的那些戲,個中甘苦,非名家不能道,難得她一個玩票的女孩子,能有這份功力!


    端善大奇:還有女人唱皮黃的?


    李致遠笑道:其實,拿上海人的說法,這叫“髦兒戲”上海十裏洋場,開風氣之先,就連戲園子裏,都有女人在唱戲了。


    端善連連點頭:嗯,有意思,有意思!


    李致遠說,他這個朋友,也很仰慕老師,很想屈老師的大駕,到他的蝸居,用一頓便飯,隻不過潘某沒有進過學,身上隻有捐班的功名,在老師麵前,自慚形穢,也不曉得,老師能不能賞他這個麵子?


    哦,對了,我這個朋友說了,如果老師肯賞光的話,筵席之上,除了絲竹之外,也要請錦兒“下海”,曼歌一曲,為老師侑酒。


    對於端善這種宦囊豐富的翰林來說,載酒看花,尋常之事,不過,“清吟小班”的紅姑娘,歌喉雖佳,唱的卻不是皮黃,八大胡同有一條算一條,就沒有一個女人唱皮黃的,聽了李致遠的話,早就心癢難耐,略一思襯,就答應了潘某的邀約。


    到人家裏吃飯,叫人家的女眷“侑酒”,自然是極唐突的事情,不過,端善隱隱覺得,這個“錦兒”,未必就是潘某的親侄女就是,也是遠房的反正,不管“錦兒”的真實身份是什麽,十有**,是潘某專門拿來交結朝臣巨賈之用的人家是做生意的嘛!


    別的不說,單單“錦兒”這個名字,就頗叫人浮想聯翩啊!


    所以,“錦兒”不能算是真正的“女眷”,因此,載酒看花,亦不必有什麽心理壓力。


    一見了麵,錦兒點漆流波,一門熱絡心思的端善,三魂之中,已是流去了兩魂了。


    待錦兒正經“開嗓”,鶯聲嚦嚦,繞梁不絕,端善剩下的那一魂,也被繞沒了。


    酒酣耳熱,李致遠說道:“老師有酒了,天色也晚了,此時回府,路上隻怕不大安生,老潘,你看”


    潘興邦連聲說道,“是,是!端大人若不嫌寒舍簡陋,就請在此將就一晚,明兒一早,再傳轎回府吧!”


    端善還在沉吟,李致遠即向潘興邦微微頷首,潘興邦高聲說道,“錦兒,來!伺候端大人安置!”


    就這樣,錦兒和端善便“安置”到一個被窩裏去了。


    心滿意足、通體舒泰、迷迷糊糊之中,端善聽錦兒問道:“大人,你答應我的事兒,什麽時候辦呀?”


    端善微微一怔,“什麽事兒呀?”


    “就是休了家裏的黃臉婆,娶我續弦呀!”


    端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錦兒又說了一遍:“休了家裏的黃臉婆,娶我續弦!”


    端善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


    妻死再娶,謂之“續弦”,休妻再娶,隻能叫做“繼室”,不過,端善自然無心糾纏這種細節,他“騰”一下坐起身來,厲聲說道:“你胡說什麽?我什麽時候說過這個話?”


    錦兒也抬起了身子,“喲,大人真是貴人忘事!就是方才呀!大人欲仙欲死的時候,我問大人來著,大人答應我了呀!”


    “欲仙欲死”之時,說了些什麽,昏天黑地的,端善已不記得了,但無論如何,我不可能說這個話!


    我他媽又不是第一次碰女人的雛兒!


    他掀開被子,“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你必是失心瘋了!”


    一邊兒說著,一邊兒扯過衣裳,往身上套。


    錦兒冷笑,“我是好人家的女兒!你以為是外頭的‘姑娘’?奸騙了我的身子,就想這麽一走了之?做你的清秋大夢!”


    於是,兩個人就開始“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了。


    *


    “我真是不曉得……”端善滿臉的驚恐,“她那一跤,是怎麽跌的?她扯著我不放,我隻是往回奪啊,沒有出力推她呀……”


    伊克桑沉吟了一下,“她跌成了什麽樣子?”


    端善在自己右額前用手比劃了一下,“這兒好像破了一個洞,半張臉都埋在血裏……”


    “臉朝下?趴在地上?”


    “呃……是的。”


    “什麽時候確定救不轉了的?”


    “我伸手去探她鼻息,當時,就,就已經沒了呼吸了……”


    “心口呢?脈象呢?”


    “這個,我沒去摸……當時,我已經慌亂的很了……”


    “請了醫生過來嗎?”


    “沒有啊!如果請了醫生過來,這個事兒……不就揚出去了嗎?”


    “嗯,請說下去吧。”


    “呃……好……那個,呃,沒等我叫人,潘興邦就進來了,接著,李致遠也進來了……對了,同潘興邦一起進來的,還有他的老婆……”


    *


    潘妻一進門,便撲到錦兒光溜溜的身子上,呼天搶地。


    潘興邦頓足說道:“唉!端大人,你怎麽可以強汙民女呢?這也罷了,竟然還行凶殺人!這,這”


    端善目瞪口呆:“強汙民女?不是你……是你叫錦兒伺候我”


    潘興邦打斷了端善的話:“端大人!我們剛搬到北京,家裏的仆役不夠用,錦兒這孩子,打小就特別懂事兒,常幫著她嬸子做些家務哎,我叫錦兒伺候你,隻是伺候你安置,沒任何別的意思啊!沒想到你唉!”


    端善的腦子,“嗡嗡”作響,差一點兒就昏了過去。


    站在一旁的李致遠,作好作歹,“老潘,端大人也是無心之失!這個……人死不能複生!來,來,借一步,咱們哥兒倆聊一聊,聊一聊!”


    “聊”的結果是:十五萬兩銀子,三天之內,交割清楚。


    十五萬兩?三天?


    端善眼前一黑,緩過勁兒來之後,結結巴巴的說道:“這樣大……大一筆現錢,三天功夫,叫我哪裏去……”


    潘興邦微微冷笑,端善話沒說完,也隻好把嘴閉上了。


    “端大人!”潘興邦麵挾寒霜,“錦兒可是好人家的女兒!十五萬銀子,買的回她的清白?她的性命?”


    頓了頓,“別說我沒有提醒你目下已經入春了,過了三天,屍身可就擺不住了!”


    端善曉得他的意思,眼前又是微微一黑。


    “老潘,”李致遠說話了,“端大人是讀書人,詹事府又是地地道道的清水衙門,十五萬的數目,一時半會兒的,確實也拿不出來”


    頓一頓,慨然說道,“這樣吧,這筆錢,我替我老師墊上!”


    端善心中怦的一跳,險些又以為自己聽錯了。


    潘興邦斜乜了李致遠一眼,“格格”一笑,“怎麽?老李?你手頭居然還有這樣大一筆閑錢?我怎麽不曉得?”


    李致遠微微苦笑,“我的家底你不曉得?現銀都擺在內務府那樁生意上頭了,去哪兒找這樣一筆閑錢?是這樣內務府的那筆生意,我不做了!”


    “喲!”潘興邦說道,“你倒舍得?那樁生意,少說整一倍的利!”


    “老師有難,”李致遠說道,“我做學生的,怎麽能夠站幹岸兒?再者說了,老師到底也是男人唉,到底也是無心之失!”


    微微一頓,“就這麽說定了!”


    說著,看向端善,輕輕的歎了口氣。


    端善張了張嘴,想說“好意心領”,可是,隻囁嚅了一下,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好吧!”潘興邦說道,“不過,老李,醜話說在前頭:親兄弟、明算賬!你墊款,一樣是三天功夫過時不候!”


    李致遠咬了咬牙,“行,三天就三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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