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毓瑛眉毛微微一挑,隨即又微微攏在一起,凝神傾聽之中,顯出嚴重的神色,不過,並沒有打斷文祥的話。??·


    “我朝開國以來,”文祥說道,“列聖相承,無不因時損益,輔政王‘與時俱變’之訓諭,更可著為憲典!因此,若確有必要,不論什麽規矩,該改就改,該變就變,不可以‘祖宗規矩’四字,自縛手腳。”


    曹毓瑛微微頷首,不過,這隻是讚同“該改就改,該變就變”,並鼓勵對方繼續說下去,並不是已經同意了“本朝不立太子的規矩,該改一改了”。


    “琢如,”文祥繼續說道,“你方才的‘人心向背’,說的極好!我以為,‘人心向背’之外,還有‘人心思定’!則早立儲君,順人心之向,逆人心之背,兼合人心之思定,其善大焉!”


    微微一頓,加重了語氣,“還有毋庸諱言,今上之繼統承嗣,情形太特出了!隻有早立儲君,示天下統緒傳承之分明,今上得位之正,才能真正鞏固下來,不給其意尚怏怏者以隙可乘,趁風作浪!”


    曹毓瑛心頭一震。


    他急速的轉著念頭,過了好一會兒,乃用極低沉的聲音說道,“此中利害,也就中堂看得透!隻怕輔政王本人,尚念不及此呢!”


    頓了一頓,語氣變得十分感慨,“這番話,也就中堂說的出來!正色立朝,一秉大公,不避嫌疑!真正是……謀國以忠,方能明徹表裏、洞鑒深遠啊!”


    再頓一頓,“唉,某自負齎常人不及之才,其實……不及中堂多矣!不及中堂多矣!”


    曹毓瑛如此傾心譽歎,倒也出乎文祥的意外,亦不禁感動,說道,“琢如,你太過譽了!我實在當不起!”


    頓了一頓,“皇上若未孕,儲君一事,自然無從談起;皇上有喜了,也還要十月懷胎儲君一事,再怎麽緊要,也非燃眉之急,一時念不及此,其實自然不過。一??看書??要·”


    “無論如何,”曹毓瑛說道,“中堂此論,惠國、惠社稷,深矣!”


    文祥做了個“別再誇我了”的手勢,說道:“還有一層,似乎亦不可不慮畢竟,自公主降迄今,已經一年有半了,皇上這才終於有喜,則,嗯,是否‘宜子’”


    說到這兒,打住。


    文祥未盡之言,曹毓瑛一清二楚:皇上若不是個真正“宜子”的,說不定,生了這一胎,就再懷不上第二胎了,“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這個,有一胎,算一胎,趕緊抓住了!


    “可是,中堂”曹毓瑛略略側過身子,向文祥的方向挪了一挪,“皇上有喜是有喜了,不過,這第一胎,未必就一定是個皇子啊!”


    “琢如,”文祥平靜的說道,“就是皇女,又有何妨?皇上自己,就是女子,哪個敢一口咬定,皇女就一定不能夠做儲君呢?”


    “啊!……”


    曹毓瑛腦海中,猶如一道極明亮的閃電,劃過夜空,頓時通體徹亮,他極緊張、極快速的轉著念頭,過了片刻,重重吐出一口長氣,站起身來,對著文祥,兜頭一揖。


    “中堂!我對你,真正是五體投地了!”


    “琢如,你太客氣了!”文祥擺了擺手,“你坐,你坐!我還有話說!”


    曹毓瑛坐了回去。


    “今上之前,”文祥說道,“我亦以為,女子不能繼統承嗣,天經地義;可是,今上踐祚,就好像有層窗戶紙,一下子被捅破了,自裂縫中看出去,咦,窗外原是如此光景?突然之間,就覺得,哎,好像……一切一切,原本就該如此似的!”


    頓了頓,“至少,左也好,右也好男也好,女也好,無可無不可!”


    曹毓瑛撫掌,“中堂,你這個‘窗外光景’的譬喻,妙之極矣!”


    “當然,”文祥微微頷首,“咱們說的‘繼統承嗣’,依舊隻限於皇位的承繼,暫時不涉臣下、民間。”


    曹毓瑛點頭,“對,對!”


    暫時不涉臣下、民間,則來自臣下、民間的反對,就會大幅度減少,洪緒皇帝的承嗣繼統,玩兒的就是這個把戲:這是“上頭”的事情,“下頭”的,不管是誰,都不許有樣學樣,不然,就是“僭越”!


    “其實,”文祥說道,“我也不是說,皇上的第一胎,不論皇子、皇女,都要立即立為儲君”


    頓了頓,加重了語氣,“我的意思是,有一點,目下就該定了下來即便皇女,也有繼統承嗣的資格!當然,若論優先次序,自然還是皇子在前、皇女在後。”


    “咦,中堂,”曹毓瑛恍然,“這不就是……英吉利立儲的法子嗎?”


    “不錯!”文祥說道,“正是英吉利立儲的法子!統嗣大事,咱們不能不取鑒於英倫,實在是因為咱們的皇嗣,一線之懸,太單薄了!因此,皇子也好、皇女也好,都必須有承繼大寶的資格!”


    這個“一線之懸”,無需多說,曹毓瑛即可默喻,即:繼今上之統、承今上之嗣的,隻能是今上親出的子嗣;如果今上無嗣,過繼其他“子嗣”,前頭已經分析過了,不論作何選擇,都將造成絕大的、不可解的統嗣危機,甚至導致改朝換代、江山易色。


    而照成婚一年半才有喜的架勢,今上隻怕不算什麽“宜子”之像,隻拍……攏共誕育不了幾個子女!所以,“咱們的皇嗣”,真的是“一線之懸”!所以,還真是“皇子也好、皇女也好,都必須有承繼大寶的資格!”


    默謀片刻,曹毓瑛歎了口氣,說道:“不立太子,金匱立儲,最大的好處,是可以擇賢而立,本朝列聖相承,沒有出過一位昏君,為曆朝曆代所不及,金匱立儲之功,不可沒也如果廢金匱立儲,改為立太子”


    頓了頓,“就隻好……默禱太子賢明了。”


    文祥亦默然,過了一會兒,“我看,咱們也不必太過杞人之憂了我不會說‘太子必定賢明’一類的虛頭巴腦的話,不過”


    頓了頓,慢吞吞的說道,“依我看,從今往後,太子賢明與否,也許,對國家的影響,不會像以前那麽大了。”


    曹毓瑛心中一動,“中堂,怎麽說呢?請教!”


    “我感覺隻是感覺,”文祥說道,“照目下的勢頭,將來,國家大政,大約未必出自宮禁,而是出自”


    說到這兒,甚難措辭,打住,躊躇起來。


    曹毓瑛卻已是心頭大大一跳,就替文祥說了出來:“相府?”


    文祥猶豫了一下,“是不過,也不一定!我是說,大政雖出於下,不過,未必一定出自相府當然,這個可能,也是有的!呃,不過……反正,左右是這個意思吧!”


    語氣吞吐,一連說了三個“不過”,這於文祥,是極少見的。


    “我明白中堂的意思了泰西有議院,日本有幕府,中堂的意思是”


    頓了頓,曹毓瑛用試探的口氣問道:“‘虛君’?”


    文祥頗為不安,“也不好就這麽說……再者說了,議院之設,是否合適中國,目下難說的很;日本的皇室和幕府,為奸逆離間,最終幾成水火,也未必就是什麽好製度!琢如,我方才說的,隻不過是‘感覺’‘感覺’而已!”


    頓了頓,語氣愈加不安了,“我說的恐怕太多了。”


    曹毓瑛趕緊說道:“中堂說的,我都明白了!”


    隨即將話題轉回“統嗣”:“廢金匱立儲,改立太子,皇子、皇女,以昭穆長幼排次,皆備儲位中堂偉論,我追隨步武,一力讚附!”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亂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玉獅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玉獅子並收藏亂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