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對中國宣戰次日,軍機處承旨,內閣明發上諭,中國正式對法國宣戰。


    這是有清以來最重要的詔書之一,但是少有的摒棄了駢四儷六,通篇皆以較為淺顯的文字陳之。


    詔書很長,對中、法自齟齬至反目,自然要有一番回顧,以示道理都在我這邊兒,不講理的,都是那邊兒,占一個“忍無可忍,無需再忍”的地步,這些就不再贅述了,隻部分詞句,時人、後世,皆許為警句,亦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朝野上下、廟堂江湖,皆奉為圭臬,對中國政治、民心,影響頗钜,故摘錄一二,以飧諸公。


    譬如,“我中國為萬國至熱愛和平之國度,豈求戰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然我華夏亦為寰宇至堅忍果敢之族群,豈怯戰乎?人若犯我,我其必犯人!”


    又,“辛酉以來,篳路藍縷,生聚教訓,吐故納新,中國麵目煥然,然猶若鐵石雖堅,非淬火不能成鋼,中國非有此一戰,不能為東方巨擘,比肩泰西諸強,屹立世界之林,則此役為我華夏淬火之役,其理明矣!”


    又,“戰端一開,地無分海南漠北,人無分老幼男女,凡我率土之濱,皆應慷慨以赴,前線後方,戮力壹心,以求全捷,以期盛世,以待大同!我華夏赤子、誌士仁人,恒河沙數,揮汗可成雨,眾誌可成城,朕其深寄厚望焉!”


    宣戰詔書並沒有打“悲情牌”,就是說,沒有提“修怨、雪恥”什麽的,更沒有像越南人那樣,嚷嚷著要“複九世之仇”,原因很好理解,如果仔細扒拉扒拉,就會發現,中國頭上的“怨、恥、仇”,出自於目下的盟友英吉利之手的,比出自於目下的敵人法蘭西之手的,其實還要更多一些。


    所以,“修怨、雪恥”一類的話,隻好關上門來,自己人跟自己人說;宣戰詔書是以萬國為對象——其中自然也包括英吉利,這一類的話,就不好擺明車馬了。


    隻是在提到“辛酉”的時候,極含蓄的點了一句“生聚教訓”。


    不過,雖然沒打“悲情牌”,但時人、後世,對此反應都很正麵,鹹以為這是以“堂皇正大之師,浩然磅礴之氣”,“正麵強敵”,雲雲。


    宣戰詔書之後,緊跟著另一道上諭明發,“輔政軒親王不日浮海南下,檢查戰備,相關職官,務必精白赤心,不得稍涉玩忽”,不然的話,“嚴劾不貸”,情節嚴重者,“就地拿問”,甚至,“軍法從事”,措辭極其嚴厲。


    所謂“相關職官”,督撫自然首當其衝,輔政王人還沒出北京,就威脅要對包括封疆在內的瀆職官員“就地拿問”,更聲稱要“軍法從事”,這是極罕見的,於是,此詔一出,“天下悚然”。


    *


    *


    宣戰詔書發布後,法蘭西署理駐華公使博羅內奉召至東堂子胡同外務部,接受詔書文本。


    博羅內麵色凝重,微微躬著身,雙手自錢鼎銘手中接過詔書,挺直身體之後,凝視詔書片刻,歎了口氣,說道:


    “尚書閣下,我非常遺憾——自此刻起,不,應該說,自昨天您接過敝國的宣戰詔書的那一刻起,我就成為了一個失敗的外交官——作為一個外交官,未能阻止貴我兩國之間的戰爭的爆發,我深感沮喪——此刻,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我的心裏……唉,充滿了深深的挫敗感。”


    咦?


    畫風不對啊!


    這——


    這還是那個囂張跋扈的博羅內嗎?


    事實上,昨天過來遞交宣戰詔書的時候,錢鼎銘就覺得博羅內不大對勁兒了。


    原先以為,此人求仁得仁,不定何等之趾高氣揚呢?錢鼎銘原是盛氣以待,準備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未曾想,由始至終,博羅內幾乎沒多說一個字兒,遞交宣戰詔書的時候,還微微的躬了躬身;臉上神情,亦十分莊重——甚至可以說是“凝重”——就像現在這樣。


    總之,由內而外,沒有一絲兒的意氣洋洋;就外交禮儀來說,也隻有禮過的地方,沒有失禮的地方,那個飛揚跋扈的博某人,好像突然間消失不見了。


    現在,更加來了一連串的“遺憾”、“沮喪”、“沉重”、“挫敗感”——


    嗐!我還真不相信你會有什麽“遺憾”、“沮喪”、“挫敗感”!


    “未能阻止貴我兩國之間的戰爭的爆發”?


    笑話!你什麽時候幹過阻止中法兩國戰爭爆發的事情?你一直在不遺餘力的添柴拱火、火上澆油好吧?


    此人的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麽藥?


    錢鼎銘一邊轉著念頭,一邊淡淡的說道,“好說,好說。”


    博羅內微微垂首,對錢鼎銘的“理解”表示感謝,然後說道:“本來呢,按照外交慣例,中、法兩國,既然已經彼此宣戰,鄙人作為法蘭西帝國的署理駐華公使,就該‘下旗歸國’了——”


    頓了頓,苦笑了一下,說道,“可是,尚書閣下曉得的,法蘭西駐華公使館,除了負責本國對華外交事務之外,還負有‘保教’之責,以及,羅馬教廷的其餘對華交涉事宜——”


    錢鼎銘心中微微一動:哦?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呢!


    嗯,明白你為什麽要前倨而後恭了。


    “‘下旗’是一定的,”博羅內說道,“不過,‘歸國’……唉,這就不能不有一個不情之請了!”


    微微一頓,“請尚書閣下斟酌,我本人,以及少量的法國駐華公使館工作人員,是否可以在戰爭期間,留在中國?當然,作為對等的回報,中國駐歐公使館的‘法國代辦處’,亦不必‘歸國’——隻‘下旗’就好了!”


    錢鼎銘沉吟不語。


    “還有,尚書閣下,”博羅內繼續說道,“這裏頭,也有些西班牙的事情——雖然,西班牙已經同中國建立了正式的外交關係,卻一直未在華設立公使館,西班牙對華外交,一向是由敝國代辦的,中、法既已處於戰爭狀態,西班牙的對華外交,似乎……也該有一個合適的措置才好啊。”


    錢鼎銘心中冷笑:你的意思,西班牙的對華外交,亦是非閣下留下不能辦嘍?


    哼,西班牙對華外交由法國代辦,那是伊莎貝拉二世時候的事情!現在,伊莎貝拉二世已經被推翻了,取她而代之的新政府,簡直就是我們輔政王一手扶上去的!這以後,西班牙的對華外交,難道還繼續由法國代辦不成?


    不過,這一層,現在既沒法子、也沒必要向你說明白就是了。


    “先不說西班牙了——”錢鼎銘說道,“就說羅馬教廷好了——”


    頓了頓,“嗯,羅馬教廷在華事務,既然一向由貴國代理,‘下旗’之後,貴國駐華公使館留下少許人員,專門辦理教務,亦不是完全不能商量的事情,可是,公使閣下身份不同——公使的象征意義太強了,留下來,未必合適啊!怎麽,難道,這個教務,非公使閣下不能辦嗎?”


    博羅內趕緊說道,“是的!我們公使館內部,是有分工的,教務一向是由我本人親理,倉促交接,不論哪個接手,許多事情的前因後果,都不盡了然,則盲人摸象,一定會出狀況!如是,豈非平白的給貴國找麻煩?”


    錢鼎銘笑一笑,沒說什麽。


    “尚書閣下,”博羅內的語氣,十分懇切,“我保證,留在中國的這段時間裏,謹言慎行,除了教堂,哪兒都不會去;除了教務,什麽事情也不會插手——即便本國商民的事情,也不會管!如果違反約定,您可以立即將我驅逐出境,本人絕無怨言。”


    “這樣吧,”錢鼎銘說道,“茲事體大,不是我這個外務部尚書可以一言而決的,貴使先請回去,有消息了,我派人通知閣下。”


    “是,是!”博羅內說道,“這件事情,自然是要向輔政王殿下請示的!”


    頓了頓,“我這就回去,先‘下旗’,然後,靜候佳音,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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