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計已定,由宋聲桓動筆,睿王、華祥在一旁參詳,斟酌字詞,擬了一個電報稿子,要趕在當天,發往廣州,上呈輔政王。


    完稿之後,又發現了一個問題,是華祥提出來的:


    “王爺,咱們手頭兒,可沒有什麽‘密碼’,這封電報,送到電報局,隻能拿‘明碼’拍發,呃,其中的一些內容,若叫不相幹的人看見了,這個,會不會……不大方便啊?”


    “其中的一些內容”,自然是指開脫加害者、施壓受害者的那些“兩頭兒占理兒”的內容。


    電報具體如何拍發,睿王並不曉裏就,聽了華林的話,不由一愣,“這……”


    這個……確實是不大方便的。


    “要不然,”華祥試探著說道,“咱們找軒軍的人‘代發’?”


    “這……”睿王躊躇,“找誰啊?”


    “呃……”華祥也猶豫,“圖穀山在就好了,偏偏跟了輔政王出差去了……”


    圖穀山就是圖林,穀山是字。


    “老華說‘代發’是對的,”宋聲桓說道,“不過,不好找軒軍,這畢竟是軒邸的家事,就是軒軍,不是最親信的,也不宜與聞——”


    “呃,也是……那,怎麽辦好啊?”


    “也簡單,”宋聲桓說道,“辛苦王爺再跑一趟朝內北小街就是了——這份電報,請朝內北小街‘代發’就好了!”


    “哎喲——對,對!”華祥雙手輕輕一拍,笑道,“你瞧我這個腦子,怎麽連這個都想不起來呢!”


    “反正,”宋聲桓看向睿王,“王爺本來就是要再過朝內北小街一趟的——要向明太太解釋打板子的‘關節’嘛!”


    “好,好!”睿王欣然說道,“我這就過去!”


    頓一頓,透了口氣,拉長了調子,“念白”似的說道,“好——了卻心頭事一樁!”


    宋、華二人都笑了。


    “唉!”睿王恢複了正常的語調,“不然的話,明個兒孚老九生日,我哪兒有什麽心境‘下海’,去唱什麽‘亡烏江’啊!”


    “亡烏江”者,後世之“霸王別姬”也。


    *


    *


    因為有“親貴不得交通大臣”的規矩,赴孚王壽宴的客人,絕大部分都是宗室,非宗室的大臣,隻有兩位內務府大臣寶鋆、明善——內務府是皇帝的管家,內務府大臣被皇族視為“自己人”,習慣上不在“親貴不得交通”的“大臣”之列。


    事實上,文宗登基之後,打破多少年的“祖製”,啟用親貴執掌樞府,先有恭王領袖軍機,後有載垣、端華、肅順用事;祺祥政變之後,恭王複起,全麵掌控政府,為多爾袞後親貴勢力之極峰,並帶挈醇王掌兵,所謂“親貴不得交通大臣”,早就形同虛設了——政府的大頭子就是親貴,不“交通”,大夥兒怎麽幹活兒啊?


    可是,關卓凡主政之後,情形開始發生變化,“恭係”的勢力,一步步被削弱,終於,恭王本人亦被迫“退歸藩邸”;不久之後,醇王犯事,削爵軟禁,至此,在台麵上,親貴的勢力,已被排出政府核心,於是,自然而然的,也不需要“上頭”如何特別招呼,“親貴不得交通大臣”,便又成為親貴們自覺遵守的一個規矩了。


    當然,關某人也是親貴,可是,此親貴非彼親貴,這一層,大夥兒心照就好。


    孚王身份不同,他過生日,重要的親貴,除了不良於行的,基本上都到了,隻除了兩位——


    一位是恭王。


    這一位結廬名山,野鶴閑雲,早就擺出了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架勢,哪怕是親弟弟的生日,對他來說,也是“塵俗羈絆”,隻好禮到人不到——就是禮,也薄的很,不過筆墨紙硯,琉璃廠尋常可見,根本不像一位世襲罔替、食雙俸的親王的手麵兒。


    另一位是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他的身上有領侍衛內大臣的差使,據說,當天要當值,走不開。


    不過,伯彥訥謨詁的禮物,就貴重的多了——兩匹口外駿馬,都是百裏挑一,毛色漂亮,神駿非凡。


    孚王這個壽宴,不是就吃一頓飯就算了,是有一整天的熱鬧。


    賀客上午就到,同壽星見過禮了之後,先“茶敘”,時候差不多了入席——這是午飯;席罷再“茶敘”,然後真正的熱鬧才開始——唱戲。


    攏共六、七出戲,每一出戲,都有宗室中雅擅皮黃者“下海”,同外頭的名角兒搭戲,譬如,在《亡烏江》裏同睿王搭戲的,是筱紫雲,一個唱銅錘,扮霸王;一個唱青衣,扮虞姬,合作一出“霸王別姬”。


    戲唱過了,卸妝,再次入席——這就是晚飯了。


    席罷,盡歡而散。


    賀客一共兩百餘人,款客之所,分成了五、六處,最重要的客人,都招呼在俗稱“楠木廳”的滌靄閣。


    這間“楠木廳”,麵積不算太大,但梁、柱、隔斷,全用楠木,十分貴重。


    這是孚王“分府”的時候,做哥哥的恭王,送給他的禮物。


    “楠木廳”裏,主客加在一起,攏共一十五位。


    親王六位——莊親王奕仁、怡親王載敦、鄭親王承誌、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睿親王仁壽。


    郡王四位——鍾郡王奕詒、克勤郡王晉祺、順承郡王慶恩、惠郡王奕詳。


    最後邊兒這一位,身份有點兒意思:奕詳母瓜爾佳氏的父親,名叫桂良——對,就是恭王的嶽丈。


    奕詳和恭王是堂兄弟,可是,他的母親,卻是恭王的大姨子,這個“倫序”,嘿嘿,有點兒意思吧?


    郡王銜貝勒一位——隱誌郡王奕緯的嗣子載治,他是宗人府右宗人,兼“管理宗人府銀庫”,是睿王的下屬。


    貝子一位——奕詳的胞弟奕謨,即“心泉貝子”。


    還有兩位內務府大臣——寶鋆、明善。


    最後一位,自然就是主人孚王了。


    鹹安宮發生的事情,已經成了最大的新聞,沒有一個人不意外,也沒有一個人不感興趣的,“茶敘”之時,睿王自然成為焦點,一班親貴,七嘴八舌,問個不停。


    這件事情本身,並沒有什麽可以遮掩的,睿王亦有心為“兩頭兒占理兒”先做一點些渲染鋪墊,於是,將事情的經過,細細的說了。


    “這兩個孩子,”莊王歎著氣說道,“都太出格了!幸好沒出人命,不然的話——唉!僥天之幸,僥天之幸啊!”


    說著,連連搖頭。


    “明太太也難得——真正是個明白事理的!”寶鋆說道,“換一個做娘的,不定怎麽推三阻四,叫睿親王作難呢!”


    睿王點頭,“這倒是真的,我上門兒的時候,人是已經捆起來了,就跪在那兒候著了——換一個做娘的,嘿,我這個饑荒,怕是有的打了!”


    “我看,”禮親王世鐸說道,“根子還是在肅順那倆兒子那兒!如果他們倆不在宗學——至少,不在鹹安宮宗學——不就沒有這個事兒了?”


    頓一頓,“唉!輔政王許他們哥兒倆重回宗學,是太過好心了!你們看,現在,麻煩惹到自己身上來了!這不是……好心沒好報?反正,唉,真正是不劃算!不劃算!”


    說著,亦如莊王一般,連連搖頭。


    “輔政王也難!”寶鋆說道,“請王爺想一想當時的情形——顧問委員會的大門口,上百雙的眼睛盯著,征善那個娘——哦,不對,應該是承善的娘——旺察氏,就那麽直挺挺的往階前一跪——”


    頓了頓,“實話實說,若換了我,也不能不答應她的請求——實在抹不下這張臉啊!”


    世鐸“嘖嘖”了兩聲,“這個女人,還真是——”


    頓了頓,“還真是個角色!”


    “逸軒確實是難!”莊王說道,“我想,若換一個同肅順沒有什麽恩怨的人,說不定,倒可以將旺察氏的請求,輕輕推掉;可是,偏偏肅順是逸軒親手拿下的!如果不答應旺察氏的要求,倒好像……有心跟她們母子過不去似的?”


    “二叔這話說得在理兒!”睿王馬上接口,“拿肅順,我也有一份兒,輔政王的難處,我是感同身受的!”


    孚王開口了,“我以為,各位說的,不盡其然——奉恩基金的‘恩俸’,是旺察氏的要求;可是,征善、承善重返宗學,卻不是旺察氏的要求——能夠拿‘恩俸’,她其實已經得饜所求了!”


    微微一頓,“征善、承善重返宗學,那是‘上頭’的恩出格外!對於旺察氏,是不折不扣的喜出意外!”


    大夥兒仔細一想,咦,好像確實是這麽一回事兒呀!


    “老九,”莊王說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孚王說道,“輔政王不計前嫌,非但許肅順遺屬領‘恩俸’度日,更許征善、承善兄弟重回宗學,絕不是因為什麽抹不開臉麵——做如是看,未免太小覷了輔政王的深謀遠慮了!”


    頓一頓,“若隻是為了抹不開臉麵什麽的,許肅順遺屬領‘恩俸’度日就足夠了,不必多此一舉,叫征善、承善重回宗學——即便重回宗學,入右翼宗學就好了,又何必入鹹安宮宗學呢?”


    八旗左翼四旗為鑲黃、正白、鑲白、正藍,右翼四旗為正黃、正紅、鑲紅、鑲藍,肅順是鑲藍旗的,屬右翼四旗。


    大夥兒相互以目:咦,聽起來挺有道理的呀?


    鍾王開口了,語氣中帶著一絲驚異,也帶著一絲譏嘲——他是孚王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對孚王說話,無須客氣:


    “這番高論,倒叫人刮目相看了!那請你說一說,輔政王此舉的‘深謀遠慮’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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