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卓凡之所以可以對阿禮國拍胸脯、打包票,說什麽“到時候,法國人一定自顧不暇,絕不會有多餘的精神氣力,來管埃及的事情,特別是中國和埃及的事情”,“歐洲的事情,國內的事情,法國人且忙不過來呢”;更言之鑿鑿,“法蘭西、普魯士之間,必有一戰,而且迫在眉睫了”,“說不定,咱們一回到北京,法、普宣戰的消息,就出來了”,雲雲,這是因為,在他電召阿禮國“即過廣州一敘”之前,接到了腓特烈王儲和卡爾親王的電報,說他們已經到了威尼斯,接下來,倍道兼程,不日將回到普魯士。


    腓特烈王儲和卡爾親王為爭取時間,同阿禮國一樣,也選擇了穿越蘇伊士地峽這條路線,蘇伊士下船,換火車,亞曆山大上船,由地中海而亞得裏亞海,最後,威尼斯下船,回到歐洲。


    按照中、普雙方的默契,腓特烈王儲、卡爾親王一經抵埠威尼斯,不待他們入境普魯士,柏林那邊兒,便發動“埃姆斯密電事件”,兜頭兜腦,給拿破侖三世一個大耳刮子。


    這一巴掌糊上去,法蘭西上上下下,必一片義憤填膺,輿論鼎沸之下,“埃姆斯密電”今天見報,明天,法國就該向普魯士宣戰了。


    中、普逼法歐洲、亞洲兩線作戰的目的,就算達到了。


    而腓特烈王儲、卡爾親王兩位,一回到柏林,便可參與軍隊動員,準備指揮作戰了。


    關親王掐指一算,基本上就是自己結束“視察防務”、回到北京時候的事兒了。


    所以,既然阿禮國已經到了香港,那就趕緊將他叫了過來,將戰後中、英雙方如何瓜分蘇伊士運河一事敲磚釘腳了先。


    那麽,何為“埃姆斯密電事件”呢?


    咱們先對其背景因果,做一個簡單的複盤。


    西班牙以普裏姆為首的自由派,得到花旗銀行的金錢資助和普魯士政府的暗地支持,發動政變,推翻了伊莎貝拉二世;王位空懸,攝政團欲迎立巴伐利亞的利奧波德王子為新國王,遭到法國堅決反對,為此,法駐普大使貝內代蒂受命向普魯士政府提出“嚴正交涉”。


    貝內代蒂先後三次拜訪普魯士首相俾斯麥,要求普魯士回絕西班牙的邀請,每一次,俾斯麥的回複都是冷冰冰的“這是西班牙和巴伐利亞之間的事情,普魯士作為第三者,無從置喙,法國若不以自己亦為第三者,就請直接去找西班牙和巴伐利亞辦交涉。”


    貝內代蒂在俾斯麥處碰了一鼻子灰,曉得再糾纏下去,也不會有什麽結果,於是,轉而求見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


    初初之時,威廉一世秉持既定的立場,給貝內代蒂的答複,和俾斯麥的,並無二致當然,意思雖然一樣,措辭要婉轉許多。


    不過,大約就是因為國王陛下太客氣了,貝內代蒂以為有隙可乘,於是,一次又一次,糾纏不休。


    貝內代蒂說,巴伐利亞為普魯士附庸,舉世皆知,絕非俾斯麥首相說的,普魯士於巴伐利亞,“無從置喙”。


    威廉一世說,普魯士尊重每一個德意誌邦國的主權和獨立,一向不幹涉他們的內政。


    貝內代蒂說,巴伐利亞既為德意誌邦國,利奧波德王子出任西班牙國王,便代表了整個德意誌的利益和意誌,這絕非巴伐利亞一邦一國之內政!


    這個,嗯,若國王陛下實在不方便親自出麵,本人願意代表國王陛下去和巴伐利亞辦交涉,隻要國王陛下親表明相關態度,並筆書信一封即可。


    法國駐普魯士大使,跑到和普魯士同為德意誌邦國的巴伐利亞,代表普魯士國王辦交涉?


    身為歐陸第一大國的大使,居然說出如此荒唐的話來,威廉一世實在是受不得這個貝內代蒂的聒噪了,心想,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於是,以“療養”的名義,離開柏林,“躲”到了科布倫茲東郊的埃姆斯溫泉。


    威廉一世原以為,進了埃姆斯溫泉,就眼不見、心不煩了,孰知,惹,固然惹不起,躲,也是躲不起滴。


    貝內代蒂再次求見國王陛下,理所當然的吃了閉門羹,回過神兒來之後,立即跳上馬車,一路殺到了埃姆斯溫泉。


    一到埃姆斯溫泉,貝內代蒂便直奔行宮,威廉一世吩咐值星副官擋駕,說禦體不適,不宜會客。


    貝內代蒂說,國王陛下的禦體,一向強健,雖有微恙,想來很快就可以痊愈,我就在門廳這裏坐等,等到陛下禦體康複為止!


    威廉一世被逼無奈,隻好再次接見了貝內代蒂。


    一輪又一輪的糾纏下來,威廉一世昏頭漲腦,終於說出了“就我本人而言,其實並不讚成由利奧波德王子接任西班牙國王”的話,貝內代蒂打蛇隨棍上,說,“既然如此,我是否可以將國王陛下的意思,轉致巴伐利亞方麵?”


    威廉一世隻好說,“還是我自己同利奧波德父子說罷!”


    貝內代蒂得寸進尺,“奉敝國皇帝陛下的‘麵諭’,希望國王陛下能夠保證普魯士永遠不再要求這種已經放棄了的候選人資格。”


    這個要求,不但過分,而且無禮,威廉一世很不高興,不過,並未發作,隻是婉言說道,“作為普魯士國王,我不適合發表類似的言論。”


    不過,貝內代蒂既然得到了威廉一世關於利奧波德王子放棄西班牙王位的承諾,經已心滿意足,也就沒有就此繼續糾纏下去了。


    普魯士為德意誌領袖,包括巴伐利亞在內的德意誌邦國,皆如貝內代蒂所言,“為普魯士附庸”,一切進止,皆目普魯士之眼色,則威廉一世既接受了法國人的要求,“施加影響力,促使巴伐利亞方麵,拒絕西班牙人的邀請”,就意味著,普魯士乃至整個德意誌,不再摻和西班牙的王位繼承了。


    這特麽就很尷尬了。


    中、普之間,已有默契,隻要普魯士在西班牙王位繼承一事上不鬆口“這是西班牙和巴伐利亞的事兒,不關俺們普魯士的事兒”,拿破侖三世就一定會對普魯士訴諸武力,則既挑起了普法之戰、又將發動戰爭的責任推到法國人頭上的目的,就達到了。


    事實上,關卓凡也好,俾斯麥也好,都沒有指望畢其功於一役,原本以為,十有**,西班牙人會頂不住法國人的壓力,主動撤回對利奧波德王子的邀請,如是,想達到徹底激怒拿破侖三世的目的,還得“加碼”。


    不過,隻要普魯士沒有主動後退,普、法之間的梁子,就算結下了,之後的進一步“加碼”,就有所憑藉。


    沒想到,西班牙方麵,普裏姆和塞拉諾為首的攝政團手腕高明,兩不得罪,成功的將球踢回給法、普二國,法國人呢,也深知關竅所在,沒有過度糾纏西班牙,而是“主攻”普魯士,終於,釜底抽薪了。


    尷尬呀,當事人西班牙還沒有退讓,普魯士這個幕後boss,倒先縮回去了。


    這個“加碼”,隻好另辟蹊徑了。


    法子是關卓凡想出來的。


    貝內代蒂告辭之後,會談的相關情形,威廉一世第一時間詳電柏林的俾斯麥,關卓凡的主意是,篡改這份電文,使之“感**彩更加濃烈一些”。


    威廉一世的原電文,隻是對會談過程的客觀記述,不但沒有什麽“感**彩”,還有不少類似於“未盡事宜,貴我雙方,盡可從長計議”的客氣話皇帝陛下的“普魯士永遠不再要求這種已經放棄了的候選人資格”的要求,國王陛下沒有答應,就屬於所謂的“未盡事宜”了。


    關卓凡的主意是:


    第一,“未盡事宜,貴我雙方,盡可從長計議”一類的客氣話,盡數刪掉。


    第二,加入幾句“感**彩更加濃烈些的話”,譬如,“對於法國人的無理要求,國王陛下斷然回絕,拂袖而去;嗣後,派值星武官通知法國大使:貴國的要求,非但逾格非分,根本癡人說夢,國王陛下再也沒有什麽好和貴使談的了!以後,貴使再有求見,國王陛下一律予以拒絕貴使如果願意在門廳‘坐等’,盡請自便!”


    拿破侖三世的脾性,最重麵子其實,非獨拿破侖三世本人為然,目下之法國,廟堂江湖,上上下下,皆一片虛驕之氣這樣一份電文,必叫法國人感覺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同普魯士人的這個仗,就非打不可啦。


    埃姆斯溫泉會談,法國方麵,隻有貝內代蒂一人與會,沒有第三者可為之佐證,就算貝內代蒂力證無其事,別人也不會相信;就算拿破侖三世和其他的重臣們相信了,新聞界和老百姓也不會相信啊。


    由誰來篡改這份電文呢?


    自然是俾斯麥首相了嘍。


    別的人,一來,未必有這麽大的膽子;二來,做出了擅自篡改聖諭的事情,恐怕亦難以見諒於國王陛下,唯有俾斯麥首相,以千古不遇的君臣際遇,可以百無禁忌。


    改動後的電文,該通過一種什麽途徑叫法國人知曉呢?


    關卓凡的意見是記者、報紙。


    “埃姆斯密電”,屬於政府內部通訊,正常情況下,並沒有對外公布的理由,如果由普魯士政府自行公布,挑事兒的痕跡未免太重,很可能為國際輿論所譏嘲,普法之戰,即便法國首先宣戰,普魯士亦難以獲得國際社會的足夠的同情。


    可是,如果某報紙聲稱通過“某特殊渠道”、“某秘密渠道”得到了這份電文,又或者,“某匿名官員”提供了這份電文,性質就不一樣了政府的保密工作,沒有做到家,被人鑽了空子,出了一、兩個拿政府內部電文去換酒錢的宵小,也是很尋常的事情嘛!


    埃姆斯會談“紀要”通過這種方式“外泄”,還有另一個好處對於相關報道,普魯士政府可以默認,也可以否認,收發由心。


    雖然,默認也好,否認也好,對於拿破侖三世來說,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區別反正,巴掌已經落到臉上了!


    普魯士就算否認,“哎喲,俺打錯了!”皇帝陛下也得跳起來,是吧?


    再者說了,彼時,法國上上下下,都跳起來了,皇帝陛下身為法蘭西第一人,怎麽好不跳呢?


    這便是報紙的妙處了既已公之於眾,想裝傻,便裝不了了!隻好一個賽著一個義憤填膺,一個賽著一個慷慨激昂,你推著我,我推著你,最終,滾雪球似的,將整個國家,推上戰爭的不歸路。


    關卓凡認為,即便有持重者,亦無從著力事實上,所謂“持重者”,未必就不願意和普魯士打這場仗,但他們會有清醒的認識:必須花更多的時間、更多的精力做相關的準備功夫。


    可是,民眾等不及了!


    屆時,法蘭西舉國上下,必一片激昂狂熱,縉紳也好,黔首也罷,都恨不得明天一早,帝**隊就開入普魯士境內!


    花更多的時間、更多的精力做相關的準備功夫,十有**,會被視為“怯戰”。


    法國政府必無法抵抗民眾和輿論的壓力,就算戰備還沒有做好,也隻能手忙腳亂,倉促上陣,因此,法國人名為首先宣戰,實則被動應戰,戰爭之主動權,實實在在,操之於普魯士。


    對於關卓凡的偉論,普魯士駐華公使李福思大讚“醍醐灌頂”,又說“俾斯麥首相若在座,亦必為之歡喜讚歎”。


    事實上,俾斯麥對這條奇計,確實拍案叫絕。


    其中“成大事不拘細節”的意味,更是對俾斯麥的胃口這一招,固然有對國王陛下“大不敬”之嫌,可是,同普魯士“混一德意誌各邦、挑戰法蘭西歐陸霸權”的雄圖大業比起來,這點子“細節”,算得了什麽呢?


    於是,雙方就這樣約定了:瞞著威廉一世,也瞞著腓特烈王儲和卡爾親王待他們一抵埠歐洲,便發動“埃姆斯溫泉密電事件”。


    卡爾親王也罷了,腓特烈王儲的脾性,溫和而保守,如果給他曉得首相如此亂來,一定大為不安,弄不好,會泄露給他老爸知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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