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順化,紫禁城,乾成殿。


    嗣德王本來是不想見人視事的——昨日帷幄之內,禦榻之上,撻伐過甚,今日早上醒來,腦子昏沉沉的,身子軟塌塌的,眼睛都不想睜開來,坐都不想坐起來,更別說見人視事了。


    可是,“事”可以不“視”,外頭的這個人,卻不能不見——來者是大清國欽使唐景崧。


    嗣德王歎了口氣,對乾成殿總管楊義說道,“更衣吧!”


    見了麵,嗣德王十分客氣,稱唐景崧“維卿先生”,不說“賜坐”,而說“請坐”。


    賓主剛剛坐定,嗣德王就輕輕的咳嗽起來。


    唐景崧留意的看了看嗣德王的麵色——又青,又黃,夾雜著一種不均勻的、病態的紅暈。


    嗣德王的相貌,如果忽略臉上那些隱約的麻點,可算得清秀儒雅,不過,這個麵色,實在不能算好看。


    特別是那種紅暈——那是一種縱欲過度、虛淘了身子的特有的麵色。


    “季節變遷,寒暑無常,”唐景崧微微頷首,“務請殿下善加珍攝。”


    嗣德王在越南人的口中,是“陛下”,到了天朝上使這兒,就隻能是“殿下”了。


    唐景崧心想,三百多妃嬪啊,不管是為了子嗣,還是為了別的什麽,日夜撻伐,鐵打的身子骨兒,也受不了啊,您且悠著點兒吧!


    “是啊,”嗣德王勉強笑了一笑,“這個天氣,還真是——”


    頓一頓,“嗯,先生有心了——咳咳,咳咳,咳咳。”


    本來,依照禮儀,還該再說多幾句廢話的,但嗣德王自覺精神實在支持不住,於是,略略一頓,便問道:“今日先生枉屈玉趾,可有什麽見教嗎?”


    “是這樣的,”唐景崧說道,“本使剛剛接到報告,富夷已經進了升龍城……”


    一語未了,嗣德王驚呼起來:“什麽?升龍失守了?”


    說罷,劇烈的咳嗽起來,一時之間,滿臉漲得通紅,臉上的麻點,一粒一粒,漲的清清楚楚。


    這些麻點,是那種典型的天花痊愈後留下的麻點。


    越南的坊間,一直有這麽一個說法,正是因為幼時“出天花”,燒竭了精源,嗣德王才一直無嗣,而這,也是嗣德王雖然不算好色、嬪妃卻多達三百人的原因——精源質量太差,無法“一擊即中”,隻好“廣種薄收”,希翼能有所得。


    楊義聽到聲響,顧不得客人在座,趕緊奔了過來,同一個小太監一起,捧痰盂,遞毛巾,替嗣德王捶胸控背,好一頓折騰。


    唐景崧晾在一邊兒,可有些尷尬了。


    同時,也不免奇怪——


    我軍撤出升龍,是已經跟你打過招呼的了;而我軍既撤了出去,法國人到了,升龍自然就“失守”了——這應該都是預料之中的事兒啊?


    你怎麽會有這樣大的反應呢?


    難道,你以為憑你的河寧總督、河內巡撫自個兒,就守得住升龍不成?


    當然,這個“招呼”的措辭,是比較委婉的。


    從沱灢、升龍撤軍,不能不提前跟越南人通氣兒,並有所譬解,不然,一而再的“不戰而棄”,非嚇壞了越南人不可,使其對中國失去信心,對這場戰爭失去信心。


    可是,也不能像關卓凡對幾位大軍機那樣,將整個戰略、戰術,對越南人和盤托出——不能指望越南人保密,真的什麽都對他們說了,也就等於什麽都對法國人說了。


    法國在越南百年經營,別看兩家現在好像你死我活的,但越南政府內部,尤其是宗室內部,依舊有很強大的親法的勢力。


    從沱灢撤軍之時,唐景崧對嗣德王說,沱灢—順化一線,總兵力有限,這個,力分則弱,沱灢的駐軍,“調防”至海雲嶺,為的是集中力量,守衛順化,保證越南朝廷和殿下您個人的安全無虞——海雲嶺是順化的南大門嘛!


    對於這番“譬解”,嗣德王是接受的。


    事實上,“欽使”一行進入順化之後,沒過幾天,就開始插手順化海、陸兩個方向的防務了——


    海上方向是順安河口:征集民夫,修葺朽舊不堪的炮台,並運來了大口徑的岸防炮,順安河口的地形,本來就易守難攻,如此一來,更加是“固若金湯”了。


    陸上方向是海雲嶺:挖掘戰壕,修築工事,調整部署,阮知方去看過“欽使護衛團”主持的海雲嶺防線,回來向嗣德王報告,“精妙堅固,遠過於壬午之役”。


    壬午之役——即一八五八年法軍進攻海雲嶺之役。


    是役,富夷猶铩羽而歸,何況“精妙堅固,遠過於壬午之役”?


    好,好,好。


    更好的是,這些興作,都不必越南自己掏錢。


    當然,如果要越南自己掏錢,十有**,就“興作”不起來了。


    原因無他——實在是沒錢,原先的那點兒家底,都賠給法國人了。


    如今,沱灢的駐軍“調防”海雲嶺,海雲嶺防線,便愈加之“堅固”了,真正可以高枕無憂了!


    雖然,沱灢丟給了法國人,不免令人遺憾,不過,按照《壬戊和約》,沱灢本就已辟為商港,淪入法國勢力範圍,為法國人實際掌控了,如今,丟掉這樣的一根雞肋,換來順化的“安若磐石”,這個賬,還是算得過來的。


    至少,沒怎麽虧吧!


    可是,升龍——


    升龍可不是法國人的勢力範圍啊!


    而且,升龍是“陪都”啊!有宮苑寢廟在啊!


    還有,法國人雖然占了沱灢,但無法自沱灢北進;占了升龍,卻是可以自升龍北進的!


    偌大一片北圻,危在旦夕了!


    這,這,這——


    這什麽呢?問題還是那個問題:我軍撤出升龍、升龍“失守”,二者其實是一碼事兒,你如果失驚倒怪,在我軍撤出升龍的時候,就該失驚倒怪了,為什麽現在才來發作呢?


    唐景崧記得很清楚,通知升龍駐軍“北調”的時候,嗣德王沒有什麽大反應,隻輕輕的“哦、哦”了兩聲,就再也沒有說什麽了,那個神情,除了有些恍惚之外,基本可以說是“平靜”。


    嗣德王的咳嗽,終於告一段落,唐景崧開口了:


    “殿下不必過慮,我軍北調,是按既定部署行事,升龍之失,隻是暫時的——”


    頓一頓,“升龍臨紅河,紅河不比香河,富夷的軍艦,可溯紅河直抵升龍城下,艦炮射程,可覆蓋大半升龍城,而我海軍主力,不在越南——”


    再一頓,“因此,守升龍,不宜一味死守,我軍北調,是棄短就長,待富夷北犯,進了北圻內陸,其艦炮便無所施其技了,咱們隻要在北圻內陸打敗了富夷,他們在升龍自然也就待不下去了,自然而然的,升龍也就克複了。”


    這番話,倒是不怕被法國人聽見。


    嗣德王“哦、哦”了兩聲,不說話了。


    那種恍惚而呆滯的神情,又出現了。


    同上一次通知他升龍駐軍“北調”時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


    唐景崧心裏嘀咕:這是什麽情況?


    這種情形,以前沒有出現過呀?


    主客都不說話,乾成殿內,一時非常安靜。


    過了一會兒,楊義輕輕咳嗽了一聲,賠笑說道:“唐大人,我王禦體微恙,這個,呃,您看……”


    “哦?”唐景崧一怔,隨即大皺眉頭:國王同天朝上使說話,有你一個太監插嘴的份兒?


    這是什麽規矩?


    如果是在中國——


    哼!


    他冷冷的看了楊義一眼。


    楊義感覺到了唐景崧的不快,立即俯一俯身,後退一步,低眉順眼的,不說話了。


    唐景崧的眼風,掃到了楊義手中捏著的毛巾上——由始至終,他一直留意著這塊毛巾。


    上頭似乎沒有什麽血跡。


    唐景崧微微透了口氣——多多少少,放下了些心。


    隨即,一個念頭冒了出來:要不要叫軍醫進宮,替嗣德王看看病?


    不過,越南和中國一樣,君主有恙,輕易不能“征醫”,因為,這意味著禦醫已經束手無策,不能不求之於外了——也就是說,君主的病,已經非常嚴重了。


    這必然引發人心不安乃至政局動蕩。


    而現在,正是局勢最**、人心最惶惑的時候。


    算了。


    “是這樣,”唐景崧緩緩說道,“當初,‘欽使護衛團’到沱灢去,其實是‘借道’——即經沱灢走陸路進順化。”


    頓一頓,“因為富浪沙在沱灢胡作非為,這支部隊不能不留了下來,防著富夷進一步做亂;之後,吾修‘基隆事件’之怨,沱灢富軍,不論海陸,一網打盡,沱灢既然已經沒有富軍了,那麽,‘欽使護衛團’也就沒有留在沱灢的必要了,就得照原計劃同我這個欽使匯合了。”


    再一頓,“升龍城裏的那支部隊,當初是應殿下之請求,進駐‘協防’;後來,升龍一役,大獲全勝,富酋巴某以下,無一人片板逸出——嗯,這個仗既打完了,撤了出去,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嘛!”


    嗣德王聽的很是一愣,他的腦子昏昏沉沉的,一時沒轉過彎兒來——咦,這個口風,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


    “現在,”唐景崧繼續說道,“既然富夷再犯,那麽,就請殿下再上一個奏折,請求天朝再行天討好了!”


    哦,明白了。


    “是,”嗣德王又咳嗽了兩下,然後用很低的聲音說道,“謹如所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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