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傳來了一個好消息:胡威落網了。


    胡威之落網,可算是“自投羅網”。


    頗出乎唐景崧、阮知方等人的意料,胡威逃出皇城之後,非但沒有趕在四門緊閉、全城大索之前,逃出京城,反而留在城內,藏了起來。


    第二天,入夜之後,他從藏身之處溜了出來,開始行動。


    做什麽呢?


    “反攻”,“翻盤”。


    前文說過,禁軍分為“內衛”、“外禁”,部分“外禁”參與了“丁導之亂”,叛亂敉平之後,由管帶“內衛”的胡威,節製全部禁軍;胡威有一個刎頸之交的結拜兄弟,叫做阮秀,原在“內衛”當差,胡威接手“外禁”之後,提拔阮秀管帶“外禁”的右軍,他“反攻”、“翻盤”的賭注,就押在阮秀身上。


    阮秀見到胡威,大吃一驚,嘴唇都有點兒哆嗦了:哎,我說哥哥,現在全城大索,到處正在抓你,你咋還在這兒涅?


    待聽了胡威的“反攻”的計劃,嘴上不出聲,心裏卻連連叫苦:


    哎喲我滴個天爺,你介不是叫我把頭往老虎嘴裏伸嗎?!


    胡威兀自封官許願:大功告成之後,哥哥我做勤政殿大學士,兄弟你就是兵部尚書!


    阮秀心想:沒腦袋的兵部尚書?


    “大哥,你不曉得,‘外禁’的這些個兵,都是軟腳蟹,打不了正經仗的!平日裏,最大的本事,就是欺負老百姓,頂多、頂多……抓幾個小毛賊罷了!這個,若跟欽使護衛團見仗,我怕……”


    胡威大皺眉頭,“打不了正經仗?那‘丁導之亂’又怎麽說啊?——連造反都敢,還說‘打不了正經仗’?”


    “唉!”阮秀說道,“‘丁導之亂’是被逼無奈啊!聖上逼著‘外禁’的兵替他起‘萬年基’,工程浩大,工期緊急,又不給夠吃的,如果不造反,不是擎等著累死、餓死嗎?”


    “萬年基”就是陵寢,嗣德王的陵寢稱“謙陵”。


    “再者說了,”阮秀繼續說道,“這個反,造來造去,不是也沒造成嗎?——連個大宮門都攻不進去!”


    “這……”


    “還有,大哥,‘丁導之亂’的時候,咱們‘內衛’擎天保駕,同‘外禁’的叛軍,殺的血葫蘆似的,我手下的這支兵……呃,你曉得的,當年是尊室菊管帶的,是參加過叛亂的呀!這個……可不見得個個都服我啊!平日裏還好說,可是,叫他們跟著我再造一次反?我怕……呃,號召不起來啊!”


    胡威火了,“什麽叫‘再造一次反’?瑞國公是大行皇帝唯一子嗣!大行皇帝駕崩前親口說了,‘傳位於瑞國公’!瑞國公繼皇帝位,名正言順,天經地義!這一回,咱們還是擎天保駕!造反的,是阮知方、張庭桂!是清國——”


    說到這兒,想起清國是宗主,越南是藩屬,天底下沒有宗主造藩屬的反的道理,隻好打住,改口道:


    “你哪兒來的這麽多藉口?哼,我看,你就是膽小!就是貪生怕死!就是……忘了咱們生死兄弟的情分!”


    你一句,我一句,兩個“生死兄弟”吵了起來。


    胡威到底是大哥兼老上司,積威已久,最後,阮秀忍氣吞聲的說,好吧,就照大哥的意思辦!不過,你得讓我先跟下頭的人打個招呼,先……布置一下再說!


    安置好了胡威,阮秀悄悄的叫過來兩個親信——也是他的結拜兄弟,把事情說了,然後問,你們說,咱們何去何從啊?


    兩個親信異口同聲:


    第一,以卵擊石的事情,絕不能做!


    第二,內閣和樞密院聯署的命令,說得清楚,“胡威矯詔謀弑,大逆不道,現已解去一切職銜,通緝在案,如若現身,立予捕拿,不吝重賞;若有窩藏乃至附逆情事的,嚴懲不貸,禍及宗族”——則該如何趨福避禍,不是已經很明白了嗎?


    阮秀心中猛地一跳:啊?


    兩個結拜兄弟苦口婆心:大哥,胡威偷入“外禁”左軍,這個消息,遲早是要泄露的!——就是現在,說不定已經有人跑去告密了!咱們如果放走了胡威,“上頭”也好,“下頭”也好,都不會放過咱們的!


    這……


    大哥,當機立斷啊!再遲一些,說不定就趕不及了!——就叫人趕在咱們前頭了!到時候,非但一件眼看著到手的大功勞沒有了,咱們還成了“窩藏”、甚至“附逆”!自個兒掉腦袋不說,一大家子也跟著倒黴啊!


    阮秀繞室彷徨,過了好一陣子,終於下定了決心,咬了咬牙,說道:


    好,就照你們說的辦!


    就這樣,胡威被他的“生死弟兄”五花大綁,送回了他前一天逃出來的皇城。


    有趣的是,胡威的兩個親信,確有先見之明:


    胡威偷入“外禁”右軍的消息,果然泄露出去了,右軍裏頭,也果然有人跑去告密,阮秀的動作若再晚一步,就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


    *


    胡威落網,頗給唐景崧以鼓舞,他決定照原計劃,想方設法,將這個案子辦成以瑞國公、應和公、太平公等“親富”宗室為主謀的“謀弑”大案。


    至於楊義嘛——隻不過是一個負責執行的角色罷了。


    謀之於鄭國魁,鄭國魁表示,我的責任,主要在軍事,政務方麵,維卿你盡可以自作主張;當然,定案之前,要向輔政王請示。


    請示當然是要請示的,不過嘛,在此之前,先要搞掂越南人——


    將此案定性為“謀弑”,尤其是把這個罪名安在瑞國公、應和公、太平公等“親富宗室”的頭上,需要阮知方、張庭桂的支持。


    張庭桂表示支持。


    張大學士一想到瑞國公等人居然要拿胡威這個“一介武夫”取代他這位“士林宗鏡”而為“首輔”,氣就不打一處來——


    “謀弑”好!——罪名愈重愈好!這班人,個個都該千刀萬剮!


    然而,阮知方表示反對。


    而且,態度雖然委婉,卻非常堅定。


    “維公,”他用很誠懇的語氣說道,“目下,最緊要的事情有兩件,一件是新君登基,一件是收拾人心——匪如此,政局不能安定!”


    頓一頓,“以‘謀弑’加之於瑞國公、應和公、太平公等,必然要興起滔天大獄!則瓜連蔓抄,勘磨捶撲,朝野上下,一路哭聲,不知……伊於胡底?到時候,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收拾人心’,又從何談起?”


    再一頓,“另外,古往今來,新君踐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加恩’——沒有個一邊興大獄,一邊‘克承大統’的道理!若以‘謀弑’加之於瑞國公、應和公、太平公等,則必然要等到這件大案塵埃落定之後,才能轉頭去辦理新君登基的大事——如是,‘大事’就耽擱了!”


    張庭桂嘟囔,“也不見得能耽擱多久……”


    阮知方不搭理他,繼續對著唐景崧,語氣更加的懇切了:


    “大位虛懸,人心浮動,政局是安定不下來的!而政局若不能安定下來——維公,北圻那邊兒,咱們即將同富浪沙接戰,順化這兒,若紛紛擾擾,這個……與大局有礙啊!”


    唐景崧目光微微一跳,不由看了眼鄭國魁,鄭國魁麵色依舊平靜,不過,也微微的皺了皺眉頭。


    “我記得,”阮知方說道,“維公你說過的,辛酉政變,兩宮皇太後曾有諭示,‘和氣致祥’,因此,顧命八大臣雖大逆不道,卻隻誅載垣、端華、肅順等‘三凶’,其餘五人,最重的處分,不過充軍——‘三凶’之外,與逆者竟然盡數保全了!這真正是天恩浩蕩!兩位慈聖的心胸氣度,真正是叫臣下欽服不已啊!”


    唐景崧微微一笑,“天朝和越南的情形,畢竟不大一樣——再者說了,辛酉政變,到底也殺了載垣、端華、肅順等三人。”


    “是,是!”阮知方說道,“不過,我想……事不同而理同!關鍵是兩位慈聖‘和氣致祥’的懿訓,咱們做臣子的——”


    說到這兒,虛虛的拱了拱手,“應該仰體天心、仰體天心啊!嘿嘿,嘿嘿!”


    這個話,唐景崧無論如何不能反對,隻好點了點頭,“是!”


    “‘謀弑’為‘大逆’之最,”阮知方說道,“一旦坐實了,律有明文,不分首從,一律淩遲處死!到時候,再怎麽‘加恩’,也不過‘斬決’,頂多、頂多,賞一個全屍——或者‘絞決’,或者‘賜死’。”


    頓了頓,“維公,一旦定了‘謀弑’,咱們可就沒有任何騰挪餘地了啊!——‘和氣致祥’四字,是無從談起了!”


    唐景崧心想,我本來也沒想什麽“和氣致祥”、要什麽“騰挪餘地”——我本來就是打的一個“不分首從”的主意。


    不過,嘴上沒說什麽。


    “此其一,”阮知方繼續說道,“其二,此案若要辦,便要辦成鐵案!要經得起千秋的史評!不然,莫說你我將為後世譏刺,就是當下,恐亦有大可慮者!”


    “鐵案”、“史評”、“譏刺”雲雲,暗指以“謀弑”加之於瑞國公、應和公、太平公等,證據不足,有“欲加之罪”之嫌。


    不過,重點不在這裏——


    “當下即有‘大可慮者’?”唐景崧眉毛微微一揚,“含翁,這話怎麽說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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