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朝內北..lā


    “趙先生請!”門上微微躬身,同時將手一讓,“王爺在書房等著您呐!”


    趙烈文大大一愣,“書房?”


    “是啊!”


    趙烈文曉得,隻有最親信的、與共機密的客人,輔政王才會在書房延見,其餘的,哪怕位份再高——即便是親王,輔政王也隻會在花廳一類地方延見。


    論位份,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知府;論親疏,更是從未單獨覲見過輔政王,居然?!——


    還有,之前投貼的時候,門上稱自己為“趙老爺”——知府五品官兒,還沒有資格被稱為“大人”——現在,改口為“趙先生”了。


    “老爺”的含義,簡單明確;“先生”的含義,可就廣了。


    於輔政王,王府的西席,固然可稱“先生”,他本人的師傅,乃至他老婆——呃,皇帝——的師傅,“帝師”,亦可稱為“先生”。


    還有一種情形,無關師弟關係,隻是為了表示特別的尊崇,亦可“稱先生而不名”。


    第一次單獨覲見輔政王,趙烈文本來就有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和緊張,這一來,想的愈加多了,心跳也愈加快了。


    作為直隸總督的首席幕僚,每隔一、兩個月,趙烈文就要進一次京,京畿在直隸境內,公務上,直隸總府衙門和軍機處、六部以及中央其他部門,交集很多,總督不奉旨不能進京,很多時候,許多公務就歸趙烈文出麵接洽、溝通了。


    不過,趙烈文的位份太低,並沒有資格直接向輔政王報告公務,這一回,他是以曾國藩的信使的身份受到輔政王的接見的——曾國藩給輔政王寫了封親筆信,由趙烈文代為“麵呈”。


    不論信的內容是什麽,關鍵是這“親筆”二字,分量不同——曾國藩苦於眼疾,已久不親操案牘了,奏章、信件,都是由幕僚代筆,實在不宜幕僚代筆的,譬如家信,就由隨侍在身邊的次子紀澤代筆。


    當然,如果僅僅是遞一封信的話,折差和提塘官就可以辦差了,並不必勞動首席幕僚出馬,則一定是因為僅靠翰墨,尚“言不盡意”,另有“言外之意”,需要趙惠甫當麵向輔政王回稟的。


    一進“霽心軒”的院門,就看見輔政王站在滴水簷下,負手而立。


    啊?


    趙烈文心中“怦”一大跳,輔政王這是——


    呃,出屋子來透透氣兒?還是在……“立候”?


    若是後者——這可是親貴大員才有的待遇啊!


    而且,還得是第一等的親貴大員!


    不暇細想,趕緊趨步上前,甩下馬蹄袖,朗聲報名,然後,下跪,磕頭。


    關卓凡伸手,虛扶了一扶,微笑說道,“惠甫,請起!”


    待趙烈文站起身來,關卓凡用微帶埋怨的口吻說道,“哎,忘了交代,叫你穿便服過來了!這——”


    這當然是客氣,以趙烈文的位份,覲見輔政王,絕沒有“便服相見”的道理。


    然而——


    “來人!伺候趙先生更衣!”


    啊?


    趙烈文趕緊說道,“烈文惶恐,萬不敢當!”


    “有什麽‘敢當’不‘敢當’的?”關卓凡說道,“書房裏頭,一身朝珠袍褂的,你不別扭?——我還別扭呢!”


    “呃……”


    頓一頓,趙烈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可是,王爺的恩典,我實在沒法兒領——我沒有帶衣包……”


    因為沒有“便服相見”的道理,所以自然就未帶衣包了。


    “曉得你沒帶衣包——”關卓凡一笑,“不妨事!你沒有,我有嘛!”


    啊?什麽意思?


    “咱們倆的身高差不多,肥瘦也相若,”關卓凡繼續說道,“我的衣服,你一定穿的了的!”


    趙烈文的腦中,微微的“嗡”了一聲。


    “隻不過不是新的——”關卓凡含笑說道,“唉,沒法子,已經有日子沒人給我做新衣裳了!”


    微微一頓,“不過,都漿洗的幹幹淨淨——你別嫌棄!”


    趙烈文的嘴唇有些哆嗦了,“王爺……”


    “好了,就這樣吧!”關卓凡說道,“我在書房裏頭等你!”


    說罷,轉身進屋了。


    趙烈文腦中一片混亂。


    “隻不過不是新的”、“漿洗的幹幹淨淨”……


    這——


    這其實比新的更加貴重啊!——貴重多了啊!


    這是——


    “解衣衣我”啊!


    趙烈文在兩個侍女的服侍下更衣,他心情激蕩而手腳僵硬,而且,由始至終,目光一直不敢落在兩個美貌少女的身上——這個季節,北京的天氣明明涼爽的很,可是,半盞茶的光景,趙烈文卻窘出了一身的汗。


    更衣畢,侍女請趙先生移步穿衣鏡前,趙烈文一看,小嚇一跳:自己的臉,怎麽那麽紅?


    他暗暗的吸了口氣:鎮定,鎮定。


    進入書房,侍女打起門簾,趙烈文跨過門檻,一抬頭,見輔政王正站在一排極高大的書架前,趕緊上前,請下安去,謝過王爺的“衣我”的恩典。


    關卓凡將手中的書放回書架,在一張梳化椅上坐了下去,然後,“惠甫,坐吧!”


    本來,以趙烈文的位份,回輔政王的話,是一定要“立回”的,不過,既然王爺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再拿站啊、坐啊什麽的客氣,就未免太矯情了,於是,趙烈文說了句“謝王爺賜坐”,便在一旁的椅子上斜簽著身子坐了下來。


    “對了,惠甫,”關卓凡微笑說道,“我想起個事兒來,方才,我有句話,可是說錯了——‘已經有日子沒人給我做新衣裳了’,雲雲。”


    微微一頓,“哎,這句話,你可千萬別給我漏了出去啊?”


    關卓凡的語氣,是半開玩笑的,不過,趙烈文可不敢當成是玩笑話,立即俯一俯首,說道,“烈文萬萬不敢!”


    “不然的話,”關卓凡繼續用玩笑的語氣說道,“朝內北小街這兒,小蘇州胡同那兒,還有頤和園的諧趣園那兒——唉,隻怕都得有人胡思亂想了!這幾處,不論哪一處,我都是得罪不起的呀!”


    微微一頓,“我也難——惠甫,你懂的!”


    “啊?啊,是,是!”


    趙烈文想不到第一次“獨對”,輔政王就把玩笑開到了這個份兒上,可是,輔政王可以和他說笑話兒,他可不敢自認有跟輔政王說笑話兒的資格,於是,既不能不莊容以對,又不能不露出一點兒“會心”的笑意以示附和,這個表情,不免就做的很辛苦了:


    “呃……是,是!”


    “滌翁的身子骨兒,還好吧?”


    趙烈文不由暗鬆一口氣:總算可以從容對答了!


    “回王爺,極好的!”趙烈文說道,“中堂的眼疾,一日好過一日!目下,照菲爾普斯醫生的說法,除了老花、近視無可如何之外,餘者,隻要堅持保證‘用眼衛生’,就不虞複發了!”


    頓一頓,“中堂身上,其他如頭暈、目眩、胸悶、氣促的毛病,其實也是打眼疾而來,眼疾漸愈,這些病症,也隨之減輕了很多!”


    再一頓,“王爺寬恩厚典,中堂受惠至深!我們做下屬的,也是感戴不盡!”


    “唉!什麽恩典不恩典?”關卓凡微微搖了搖頭,“我做的,不過一個‘逼’字罷了!——逼滌翁去看西洋醫生!他老先生,什麽都好,就是這上頭,未免太謹飭了!謹飭到了自苦甚至自誤的地步——真是何苦來哉?”


    “這……是!”


    說過這個“是”字,趙烈文打開護書,取出曾國藩的親筆信,說道:“回王爺,這是兩年以來,中堂第一次搦管吮毫,他自己說,手都有些發抖,若有不成章法之處,請王爺不要見笑。”


    說罷,站起身來,雙手持信,微微俯身,恭恭敬敬的遞了過來。


    關卓凡一邊兒伸手,一邊兒笑道:“我的法書,給滌翁做徒孫,大約也未必有師傅肯收,怎麽敢倒轉了過來,輕薄於大家?”


    接過,拆開,一眼看了過去,便用十分欣慰的語氣說道:“好!好!法書我是外行,可是,無論如何,看的出來,滌翁的眼疾,確實已經大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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