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13291332


    [1329]


    關鍵時刻,萬曆同誌再次證明,他是講義氣的,而且也不傻。


    奏疏送上去,他壓根就沒理,卻發布了一道看似毫不相幹的命令:


    吏部尚書孫鑨免職,吏部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削職為民。


    這條聖旨的意思是:別跟我玩花樣,你們那點把戲我都明白,再鬧,就連你們一起收拾。


    應該說效果十分明顯,很快,大家都不鬧了。看上去,王錫爵贏了,實際上,他輸了,且輸得很慘。


    因為孫鑨本就是個背黑鍋的角色,官免了也就消停了。趙南星就不同了,硬頂王錫爵後,他名望大增,被譽為不畏強暴,反抗強權的代表人物。雖然打包袱回了老家,卻時常有人來拜訪,每年都有上百道奏疏送到朝廷,推薦他出來做官。而這位兄弟也不負眾望,二十年後再度出山,鬧出了更大的動靜。


    王錫爵就此完蛋,他雖然贏得了勝利,卻輸掉了名聲,在很多人看來,殘暴的王錫爵嚴酷鎮壓了開明的趙南星,壓製了正直與民意。


    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因為這一切,都似曾相識。


    十六年前,年輕官員王錫爵大搖大擺


    邁進了張居正首輔的住所,慷慨激昂,大發議論後,揚長而去,然後名聲大噪。


    十六年後,年輕官員趙南星向王錫爵首輔發起攻擊,名滿天下。


    當年的王錫爵,就是現在的趙南星,現在的王錫爵,就是當年的張居正,很有趣。


    有明一代,所謂的被壓製者,未必真被壓製,所謂的壓製者,未必真能壓製。


    遍覽明代史料,曾見直言犯上者無數,細細分析之後,方才發覺:犯上是一定的,直言是不一定的。因為在那些直言背後,往往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最後一根稻草


    萬曆二十二年(1594)五月,王錫爵提出辭呈。


    萬曆挽留了他很多次,但王錫爵堅持要走。


    自進入朝廷以來,王錫爵嚴於律己,公正廉潔,幾十年來如履薄冰,兢兢業業,終成大器。


    萬曆二十一年,他受召回到朝廷擔任首輔,二十二年離去,總共幹了一年。


    但這一年,就毀掉了他之前幾十年累積的所有名聲。


    [1330]


    雖然他忍辱負重,雖然他盡心竭力,努力維護國家運轉,調節矛盾,甚至還完成了前任未能完成的事(出閣讀書),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


    因為批評總是容易的,做事總是不容易的。


    王錫爵的離去,標誌著局勢的進一步失控。從此以後,天下將不可收拾。


    但沒有人會料到,王大人辭職,將成為另一事件的導火線。和這件事相比,所謂的朝局紛爭,冊立太子,都不過是小兒科而已。


    因為首輔走了,日子卻還得過,原本排第二的趙誌皋應該接班,但這人實在太軟,誰都敢欺負他,上到皇帝,下到大臣,都覺得他壓不住陣,於是皇帝下令,由大臣推薦首輔。雲深無跡收集整理。


    幕後人物顧憲成就此出馬。


    顧憲成,字叔時,江蘇無錫人。萬曆四年參加鄉試,考中第一名解元。三年後去考了進士,成績平平,分配到戶部當了個主事。當官後,最不喜歡的人是張居正,平日怎麽別扭怎麽來。


    比如張大人病重,大家都去上疏禱告,他不去,別人看他不上路,幫他署了名,他知道後不肯幹休,非把自己的名字劃掉,那是相當執著。不過這也沒什麽,當時和張大人對著幹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他一個。


    等到張居正死了,他就去了吏部,但也沒升官,還接著當六品主事(正處級),這中間還請了三年假。


    總之,這是個並不起眼的人。


    萬曆二十一年京察時,孫鑨是吏部尚書(正二品),趙南星是考功司郎中(相當於司長,正五品),而顧憲成隻是個考功司員外郎(副手,從五品)。


    萬曆八年進入朝廷,就當六品主事,混了十三年,才升了一級,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但就是這麽個說不過去的人,卻是這場風暴的幕後操縱者(實左右之),不服都不行。


    更為神奇的是,事情鬧大了,孫鑨撤職了,趙南星回家了,連王首輔都辭職了,他卻是巍然不動。非但不動,還升了一級,當上了吏部文選司郎中。


    之前說過,文選司負責官員人事選拔,是吏部第一肥差。根據史料的記載,顧憲成大致屬於性格頑固,遇事不轉彎的人,如此個性,竟然能撈到這位置,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事情還在後麵,當初孫鑨剛被免職的時候,吏部沒有部長,王錫爵打算趁機換人,推薦自己的親信羅萬化接班。顧憲成反對,推薦了右都禦史陳有年。


    最終結果:吏部尚書陳有年。


    [1331]


    你要知道,王錫爵大人此時的職務,是內閣首輔、建極殿大學士,領吏部尚書銜兼太子太保,從一品。而顧憲成,是個剛提拔一年的五品郎中。


    王錫爵的後麵,有萬曆撐腰。顧憲成的後麵,什麽都看不見。


    第一把手加第二把手,對付一個小小的司官,然而事實告訴我們,顧憲成贏了。


    因為在顧憲成的背後,是一片深不可測的黑夜。


    我認為,在那片黑暗中,隱藏著一股強大的力量。


    很快,事實就將再次驗證這一點。


    當萬曆下令大臣推舉入閣人選的時候,顧憲成先生又一次冒了出來,上疏推舉人選。雖說這事的確歸他管,但奇怪的是,如此重大的政治決策,吏部的幾位侍郎竟然毫無反應,尚書陳有年也對他言聽計從。史料上翻來覆去,隻有他的光輝事跡,似乎吏部就他幹活。


    而當萬曆同誌看到顧憲成推舉的那個名字時,差點沒把桌子掀了。


    因為在顧憲成的名單上,第一個就是王家屏。


    作為吏部官員,顧憲成明知這家夥曾把皇帝折騰得七葷八素,竟然還要推薦此人,明擺著就是跟皇帝過不去。


    所以皇帝也忍無可忍了,終於打發顧憲成回了家。


    明代的官員,雖然罷官容易,升官倒也不難,隻要過個幾年,時局一變,立馬就能回到朝廷重新來過。而以顧憲成之前的工作業績和運動能量,東山再起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可誰也沒想到,顧先生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雖然把這人開了,萬曆很有點快感,但由此釀成的後果,卻是他死都想不到的。


    自明開國以來,無論多大能耐,無論有何背景,包括那位天下第一神算劉伯溫,如果下野之後沒能重新上台,慢慢


    就邊緣化了,然後走向同一結局——完蛋,從無例外。


    例外,從顧憲成開始。


    和趙南星一樣,自從下野後,顧憲成名氣暴漲。大家紛紛推舉他再次出山,雖然沒啥效果,也算捧了個人場。不久之後,他的弟弟顧允成和同鄉高攀龍也辭官回了家,三個人一合計,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講學吧。


    這一講就是三年,講著講著,人越來越多,於是有一天,顧憲成對高攀龍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們應該找個固定的講習場所。"


    [1332]


    方是有的,在無錫縣城的東頭,有一個宋代學者楊時講過學的場


    ,但年久失修,又太破,實在沒法用,所以這事也就擱置了下來。


    七年後,出錢的主終於找到了。常州知府歐陽東鳳和顧憲成關係不錯,聽說此事,大筆一揮就給辦了,撥出專款修繕此。此後,這裏就成為了顧憲成等人的活動


    點。


    它的名字叫做東林書院,實事求是


    講,確實也就是個書院。但在此後的幾十年中,它卻煥發了不可思議的魔力,成為了一種威力強大的信念,那些相信或接受的信眾,曆史上統稱為東林黨。


    無數人的命運,大明天下的時局,都將由這個看似與朝廷毫無關係的


    方,最終確定。


    王錫爵回家去養老,顧憲成回家去講學,王家屏自然也消停了,於是首輔的位置還是落到了趙誌皋同誌的身上。


    這就真叫害死人了,因為趙誌皋壓根就不願意幹!


    趙先生真是老資格了,隆慶二年中進士,先當翰林,再當京官,還去過


    方。風風雨雨幾十年,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七十多歲才混到首輔,也沒啥意思。


    更為重要的是,他個性軟弱,既不如申時行滑頭,也不如王錫爵強硬。而明代的言官們大都不是什麽善茬,一貫欺軟怕硬。一旦坐到這個位置上,別說解決冊立太子之類的**問題,光是來找茬的,都夠他喝一壺。


    對此,趙先生十分清楚,所以他主動上疏,不願意幹,情願回家養老。


    可是萬曆是不會同意的。好不容易找來個堵槍眼的,你要走了,我怎麽辦?


    無奈,趙誌皋先生雖然廉頗老矣,不太能飯,但還是得死撐下去。


    於是,自萬曆二十二年起,他開始了四年痛苦而漫長的首輔生涯。具體表現為,不想幹,沒法幹,卻又不能走。


    說起來,他還是很敬業的。因為這幾年正好是多事之秋,外麵打日本,裏麵鬧冊立,搞得不可開交,趙大人外籌軍備,內搞協調,日夜加班忙碌,幹得還不錯。


    可下麵這幫大臣一點麵子都不給,看他好欺負,就使勁欺負。宮裏失火了有人罵他,天災有人罵他,兒子惹事了有人罵他,甚至沒事,也有人罵他,說他就該走人(言誌皋宜放)。


    實在欺人太甚,老實人終於也發火了。明朝的那些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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