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國公府的門前擺了兩尊威風凜凜的銅獅,獅眼瞪得圓圓的,明明是死物,卻叫阿秀不敢直視。


    這不是她第一次來顯國公府了。


    阿秀記得,她七歲那年,祖父去世,爹爹哭了三天三夜,等祖父下葬,爹爹又笑了,舉著一枚碧綠玉佩向全家人宣布,他們老劉家再也不用在西北吹冷風了,爹爹要帶他們去京城投奔顯國公府,也就是阿秀未來的夫家。


    七歲的阿秀啃著手裏的饃饃,她其實舍不得西北的家,舍不得家裏的麵館,但爹爹笑得那麽開心,京城一定是很好的地方,去了京城他們就可以吃香喝辣了。


    至於自己與魏家二爺的婚事,爹爹大嘴巴,早就張揚的整個鎮子都知道了。


    每當鎮上有人家成親,阿秀跟著哥哥弟弟去看熱鬧,旁邊的老太太小媳婦就會逗弄她,說她天生命好,早晚要嫁到國公府當二少奶奶的,穿金戴銀,身邊有四五個丫鬟伺候。


    這些老太太小媳婦們似乎比爹爹更在意這門婚事,她們年年都會像第一次說那樣在阿秀麵前講述一遍兩家婚事的來由,弄得阿秀記不住劉關張三兄弟,也記住了顯國公府,記住了她的未婚夫魏二爺的名字。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西北的風吹得像刀子,雪深得能埋人。


    阿秀的祖父是開麵館的,靠微薄的麵館生意營生,天氣再差客人再少,祖父都得去麵館開門。也就是在那天,祖父發現麵館前躺著一個快要凍僵的將士,一身的血都被凍住了,祖父趕緊將人拖進麵館,又燒火又搓酒的,總算將凍得硬邦邦的大將軍救了回來。


    大將軍便是老國公爺。


    老國公爺是個知恩圖報的,打完勝仗專門來到小鎮上要報祖父的恩情,祖父熱心腸,說什麽都不肯收下老國公爺給的金銀。這麽一來,老國公爺更欣賞祖父的為人了,虎眸在劉家的小飯館一掃,瞄準了才三歲的阿秀。


    老國公爺說,他家二孫子剛剛五歲,與阿秀正相配,幹脆就定個娃娃親吧!


    祖父忙說使不得使不得,一個鄉下丫頭片子怎配得上金窩裏出生的小二爺。


    老國公爺瞪眼睛:“沒有你就沒有我,你再不答應,便是看不起我!”


    一個身高馬大的大將軍生氣了,祖父再不敢廢話,接過老國公爺遞過來的玉佩信物,再將老劉家祖傳的擀麵杖回贈老國公爺,這門親事就成了。


    成了親家,老國公爺提議帶老劉家去京城過好日子。


    祖父舍不得故土,不肯走。


    老國公爺就說,等阿秀及笄了,他派孫子來成親。


    老國公爺走後,劉家麵館在西北一舉成名,連新任的知府都來麵館吃過麵。


    祖父抱著懵懵懂懂的阿秀,無數次提醒兒子兒媳不要把這門婚事當真,摸著阿秀的腦袋說丫頭片子配不上魏二爺,嘮嘮叨叨,直到臨死之前,祖父都攥著玉佩讓兒子發誓忘了這門親事,隻要國公府不提,阿秀一及笄就另外安排婚事。


    阿秀的爹爹劉孝山對天發誓決不食言,否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結果祖父才下葬,劉孝山就揣著玉佩帶著妻兒進京投奔親家了。


    那年阿秀七歲,老國公爺還在世,老國公爺認這門親,在京城買了一棟宅子送給劉家,還將京城主街一處地段甚好的鋪麵送給劉孝山開麵館。


    阿秀一家果然跟著國公府吃香喝辣的了,每值逢年過節,老國公爺還會派人接阿秀去國公府玩。


    可阿秀一點都不喜歡去國公府。


    因為除了老國公爺,國公府上下都不喜歡她,主子們把她當丫鬟,丫鬟們把她當西北來的土姑娘,阿秀的未婚夫魏二爺更是喜歡指著她的臉喊黑丫頭。


    阿秀承認,她的臉的確沒有魏二爺的白。


    她哭啼啼地回了家。


    母親李氏很生氣,覺得國公府瞧不起人,劉孝山瞅瞅女兒在西北曬得紅撲撲的小黑臉,計上心頭,開始不許女兒出門。之後,劉孝山給女兒買上好的胭脂水粉,給女兒請街上有名的女先生,卯勁兒要將女兒養成大家閨秀。


    後來,不知是胭脂水粉管了用,還是天天躲在屋裏曬不到日頭,到了十二歲,阿秀的小臉還真的養白了,養得白白嫩嫩的,一雙黑眼睛澄汪汪的,用劉孝山的話說,他的寶貝女兒的眼睛比劉家趕車的驢都黑亮。


    可惜,沒等劉孝山送女兒去國公府驚豔眾人,老國公爺過世了。


    老國公爺這一走,國公府像是一下子忘了那門親事一般,再也沒有與劉家有過往來。


    老國公爺下葬那天,劉孝山站在圍觀送葬的百姓當中,瞅瞅一臉哭喪卻仍帶傲氣的魏家眾人,他長長地吐了口氣,回家之後,再也沒有提起這門婚事。


    整個京城都知道,魏家不承認這門定的草率的娃娃親了。


    劉孝山坐擁京城的宅子與賓客盈門的麵館,也不再惦記將女兒嫁入名門。


    阿秀的及笄禮過得靜悄悄的,隻有自家人熱鬧了下。


    及笄之後,再有媒人來給阿秀提親時,劉孝山終於鬆口了,既然魏家悔婚了,他也得給女兒找個好人家。


    劉孝山有兩個兒子,但女兒就阿秀一個,女婿人選他挑的很是仔細,鼻歪眼斜不行,家裏太窮不行,婆母妯娌不好相與不行,男人喜歡拈花惹草也不行,挑來挑去,劉孝山終於看上一個不錯的,然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京城大街小巷忽然傳出一道謠言,說劉家麵館的姑娘醜陋貌似無鹽,還好吃懶做潑辣刁蠻,所以國公府的魏二爺才悔的婚。


    李氏聽說後,開始整日以淚洗麵。


    原來給阿秀提親的林公子也托媒人表達了歉意。


    林公子容貌俊秀說話文縐縐的很有才氣,阿秀有點喜歡他的,現在親事黃了,她還被傳成了麻子臉,阿秀夜裏躲在被窩狠狠地哭了一把,白天怕爹爹心疼才沒敢哭,但也蔫蔫的,再沒了平時的天真爛漫。


    劉孝山在京城開了幾年麵館,懂了很多道理,謠言不會憑白而來,他托相熟的人四處打聽,終於探得了幾分消息。


    原來,魏二爺與他的一位宋表妹青梅竹馬,如今兩人年紀正好,要談婚論嫁了。


    但魏二爺與女兒的婚約人人皆知,魏家不想背負無故毀約的臭名,便散布謠言先詆毀女兒,搞臭了女兒的名聲,他魏二爺悔婚便情有可原了。


    劉孝山咽不下這口氣!


    所以今日,趁著朝廷休沐日,魏家的老少男人都在家,劉孝山再次揣上玉佩、帶著女兒來了國公府!


    毀了女兒的名聲便是要了女兒的命,劉孝山也不怕丟人了,讓女兒站在國公府大門前,他一邊敲鑼一邊大聲吆喝起來:“各位官爺街坊夫人太太們都出來啊,出來看看他魏家是如何欺負人的,嫌貧愛富想悔婚就悔婚,我們劉家識趣也不稀罕高攀他,可他詆毀我家姑娘名聲算什麽英雄好漢?眼睛長在你們身上,你們來替我評說評說,我女兒這樣也叫醜?”


    國公府大門緊閉,巷子裏的其他官戶門卻紛紛冒出了人頭,朝這邊張望。


    阿秀深深地低下頭。


    她從九歲時開始養膚色,養了七年,今年十六歲了,這是她第一次出門,一出來卻是這般境地。


    “那就是劉家姑娘?低著頭看不清眉眼,小臉蛋真白啊,比咱們家小姐都白。”


    “身段也好看,瞧那胸口,好像揣了倆大饅頭。”


    “可是再好看,也比不上京城的貴女啊。”


    “這個劉老頭真是膽子肥,敢跟魏家叫板。”


    同為官家,那些官爺太太們肯定不敢明目張膽地看魏家的熱鬧,可是丫鬟小廝們不懂規矩非要來偷窺,他們也管不了嘛。


    阿秀聽見了那些品頭論足,有那麽一刻,她覺得自己好像被人扒了衣裳。


    她要受不住了。


    “爹爹,咱們……”


    “吱嘎”一聲,國公府的大門終於打開了。


    阿秀身子一抖,惶恐地朝前看去。


    門裏站著一個高大雄偉的男人,他長得很俊,比阿秀躲在門簾後偷偷相看的林公子俊多了,但他的眼睛很冷很冷,比西北的風西北的雪還冷,看一眼就能凍僵人似的。


    男人現在看得就是阿秀。


    阿秀慌得低下頭,眼淚砸在衣襟上。


    劉孝山不怕事,提著鑼走到女兒身邊,瞪著眼睛問對麵的男人:“世子爺是吧,這事與你無關,叫你爹跟你二弟出來,我跟他們評理。”


    顯國公府世子魏瀾冷冷瞥他一眼,側身道:“家父在廳堂,有話進來說。”


    劉孝山掃眼周圍看熱鬧的人群,中氣十足地道:“去就去,天子腳下,不信你們魏家還敢草菅人命!”


    說完,劉孝山攥住女兒手腕,昂首挺胸地往裏走去。


    男人步子大,阿秀得小跑幾步才能跟上。


    魏瀾麵無表情地站在一側,父女倆從他麵前經過時,魏瀾仿佛看見一對兒兔兒跳了過去。


    他微微皺眉,目光斜向那對兒兔兒的主人。


    這個劉孝山,是把女兒當豬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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