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竹市,擁有四個幸存者基地,全市總人口二十萬,其中十二萬都集中在鳳竹基地,這樣的鳳竹基地,自然是鳳竹市的經濟、政治與文化中心。


    唐千鶴他們抵達鳳竹基地的時候,恰好是早上九點整。一行人在副市長的陪同下,享用了一頓超高規格的早餐,然後按照預定的行程,唐千鶴獨自前往信號發射塔,其他人留在貴客廳,享用香茗和茶點,並通過廳內的巨大液晶屏,觀看消除晶毒的全過程。


    信號發射塔高二百七十米,外觀看起來就像是上海東方明珠和日本天空樹的愛情結晶,連名字都很像,“東方樹”……末日前,它既是廣播信號發射塔,也是鳳竹市地標吉祥物;末日後,全球的電磁波都不穩定,每個月也隻有那麽幾天,“東方樹”能發揮“信號發射塔”的作用,其他時間隻能安靜如雞。


    今天八月十五號,正是處於“全球電波穩定期”,這當然不是巧合,而是人為的選擇,今天上午將在東方樹發生的事情,早已寫進池上和鳳竹市市長的《合同》中,那份《合同》池上給唐千鶴看過,她用了十五分鍾,將裏麵“乙方義務”牢牢記住。


    上午十點十分,按照《合同》要求,唐千鶴踏進了“東方樹”的頂層。


    這是一間中規中矩的直播室,八十平方米的房間裏,除了直播室的標配機器,還放著唐千鶴專用的“晶毒搜集儀”,房間的角落裏坐著一個齊劉海的女孩,她看到唐千鶴過來,站起來,對她微微鞠躬。


    看來,這就是市長先生安排給我的“輔助人員”了。唐千鶴這麽想著,對這名陌生的女孩禮貌一笑,然後走向“晶毒搜索儀”,仔細檢查,確認一切正常之後,她看了看腕表,十點二十分。


    她轉向齊劉海,“差不多可以開始直播了,能麻煩您過來開一下機器嗎?”她指著調音控製台。


    對方頓了頓,緩緩起身。


    唐千鶴突然想到什麽,低下頭掏出手機,開始編輯短信。


    齊劉海立刻加快了腳步,快步走到直播控製台,帶著手套的雙手動作飛快,操作著各種控製鍵。


    唐千鶴按下發送鍵,短信息發了出去,飛向了數十千米之外的北歸的手機。


    【我要開始全球直播了,現在開電視的話可以看到我哦。……說起來你現在在哪裏?這兩天都沒見到你。】


    她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手機始終沒有響起短信來臨的提示音。


    她有點遺憾,正猶豫著要不要再打個電話,卻發現約定的時間已經快到了,隻好把手機放回衣袋,抬起頭,發現齊劉海已經退回了角落裏,正拘謹地低著頭。


    “弄好了?”她問。


    對方點點頭。


    “我不太懂這個,”唐千鶴站到控製台前,猶豫著問,“這幾個是色調控製鍵?然後這個是……‘開始直播’的按鈕是吧。”


    對方再次點頭,視線依舊向著地板。


    ……好吧。看來這位姑娘真是非常靦腆。


    唐千鶴沒再問她,戴上了晶毒搜索儀,麵對著控製台,在液晶屏裏看到了自己的臉……白得像個死人。


    她嚇了一跳,正想伸手去撥色調控製鍵,手機鬧鈴卻刺耳地響了起來。


    十點三十分。約定的時間到了。


    無奈地按掉了鬧鍾,也放棄了調節色調的打算,她把手機關掉,抬起頭,深呼吸,露出在鏡子前練習了無數次的微笑,然後,按下了直播按鈕。


    數裏之外,其他人坐在貴客廳裏,看著液晶屏裏映出的景象。


    簡妮:“……”


    宋必方:“……噗。”


    池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什麽鬼!”


    宋必方看了簡妮一眼,忍著笑,委婉地發表意見:“色調沒調好吧……白過頭了。”


    池下邊笑邊補刀:“白裏帶青,完美的‘死人白’哈哈哈哈哈——”


    簡妮,無表情:“為什麽沒人幫她調色調?不是說有人會在那裏幫她嗎?”


    ——這個時候,沒人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液晶屏裏,唐千鶴開始背誦她的開場白。


    驀地,宋必方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他取出手機,按下通話鍵,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雌雄莫辨的聲音就從那頭氣急敗壞傳來:“你們現在在哪裏?!”


    宋必方愣了愣,遲疑道:“池先生?”那個麵癱會發出這種聲音?該不會是他認錯了……說起來聲線好像微妙的不對?似乎更偏向女音一些……


    “行了不管你在哪裏,現在立刻去信號發射塔!”對方命令。


    “咦?”


    “讓你去你就去!去到那裏不論什麽情況,先讓小千鶴離開那裏!”


    “……”宋必方猜到大約有什麽很嚴重的事情要發生了,他立刻建議,“直接給她打電話更快點。”


    “她關機了!”


    “……”


    在其他人詫異的目光中,宋必方一麵匆忙起身往外走,一麵問:“究竟怎麽了?”


    “我不知道,隻是有很強烈的預感,那個地方……”


    “地方”兩個字剛從話筒傳出,宋必方身後突然響起了子彈出膛聲。


    宋必方驚愕地回頭,發現所有人都瞪著液晶屏。


    槍聲是從液晶屏中傳出來的,同時傳出的還有一種強烈的不祥氣氛。


    話筒中失去了聲音,宋必方僵硬地走到液晶屏前,隻看到了一片黑暗。


    廳裏籠罩著死寂。


    “怎麽回事?”宋必方艱澀地問。


    “不知道,突然就全黑了。”池下神情嚴肅,他剛站起身,一道影子就掠過他衝向廳外。


    是簡妮,她越過所有人,向著信號發射塔的方向直奔而去。


    宋必方反應過來,轉身追了出去。池下緊追其後。


    他們的速度絕對不慢,但當他們趕到信息發射塔的時候,唐千鶴已經躺在地上了,閉著眼,子彈貫穿了她的大腦。


    他們把她送到鳳竹醫院,可醫院不是神殿,它可以救死扶傷,卻無法令死者複活。


    唐千鶴死了,嫌犯是那個和她同處一室的齊劉海。經確認,齊劉海並不是市長指派過來幫助唐千鶴的工作人員;調取了相關錄像後,眾人推測出了凶手的真實身份——沒錯,又是龍彩兒。


    愛神當時就想和池上拚命。她怪他不肯聽她的,早早殺了龍彩兒。池上任她掐住自己,啞聲問:【在你的預感裏,唐千鶴會死嗎?】


    愛神一愣,從崩潰邊緣抽回了一絲理智,用力回想……


    許久。


    【……我不知道。】她的聲音像掉了線的風箏,充滿沮喪,缺少氣力,【預感很模糊,我沒法確定……】


    池上沉默了一陣,然後說:【你累了。去休息吧,接下來的事交給我。】


    愛神沒出聲,默默交出了身體的控製權。


    她確實累了,更重要的是,她開始懊惱。


    如果我能更早一些預感到“東方樹”這個地方有問題,小千鶴就不會遇到那種事……


    愛神覺得自己沒臉再找池上算賬。池上犯了錯,她也是。他們都喜歡唐千鶴,但他們誰都沒有護好她。


    雙倍的痛苦。


    好難受。


    第二人格閉上眼,在意識海裏沉沉睡去。


    池上睜開了眼,看到病房的玻璃窗上正濺上一抹水痕,聽到修生生正在問宋必方“她之前有沒有讓你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或者說過什麽特別的話?”


    黑發青年看起來很鎮靜,一切如常,除了語速有點慢,仿佛說每句話之前都要仔細想一想。文蓁站在他身後,神情恍惚。


    修生生和文蓁是一小時前趕到鳳竹市的,看過了死去的女孩之後,文蓁就陷入了某種本人無法控製的恍惚。修生生獨自前往案發現場,當他將現場勘察完畢,先前他派出去調查的人也回來了,聽過他們的匯報之後,修生生回到了醫院,將宋必方召過來細細詢問。


    當玻璃窗完全被雨水覆蓋,病房裏突然安靜下來。


    外界雨密風驟,雨滴敲打玻璃,發出……襯得室內愈發冷寂。


    宋必方忐忑地看著修生生,等著他的下一個提問,但修生生卻像是已經問完了所有的問題,坐在對麵,一言不發。


    忽然,修生生站了起來。他的動作引起了文蓁的注意,她注視著他,看到他轉身走向房間裏唯一的病床,走到死去的唐千鶴身旁,抓起她的手,在她腕間劃了一道口子,擠出一縷血,用手沾了一點,送到唇邊……


    文蓁驚得臉色都變了,撲過去抓住他的手:“不要!”


    死人的血對天人而言是劇毒。死去的血液流進天人的身體,會敗壞天人自身的血液,引發敗血症。曾有天人因為誤食死人血,最終導致死亡的事例。


    修生生試圖拉開她的手:“沒關係。”


    文蓁死死地看著他,搖頭。


    宋必方終於也反應過來,僵著臉走過來,勸道:“敗血症……致死率很高。”


    修生生無奈地看著那兩張“您想開點千萬別殉情”的臉,解釋:“我隻是想印證一件事而已。”


    說完,他不管那兩人信不信,手下用力,扯開了文蓁的手,重新將血送進唇裏。


    血液接觸到味蕾,甜香迅速綻開,也讓他的心猛地沉下去。


    這個味道……是本人。


    死去的血液是不會散發香氣的,血中蘊含的能量也已消失殆盡,但基本的口感還在……那無法仿造的甜香告訴他,這血液的主人,確是唐千鶴本人無疑。


    有那麽一瞬間,修生生確實體會到了什麽叫“腦海一片空白”。思維像燭火那樣熄滅,理智和鎮定一起湮沒,他站在時間的曠野裏,不知所措。


    他一直以為,真相是有人故意設了一個局,擄走了真的唐千鶴,然後把假的唐千鶴留在“案發現場”,攪亂所有人的注意力。事實上,他也的確掌握了許多支持他論點的證據……


    一定有什麽地方出錯了。修生生想。


    不會是我錯了。那麽是血的味道錯了。


    我要再嚐一次。


    他重新沾取了血液,在另外兩人愈發難以描述的目光裏,將血液送進唇裏。


    ……不,不該是這個味道。


    怎麽能是這個味道?這種甜香……被他玩笑地稱之為“果子啤”的味道……


    怔了幾秒,他低下頭,看向病床上的死者。


    她靜靜地躺在那裏,額心有一個小小的創口,從她後腦射入的那顆子彈,在她的前額開了這個創口,鑽出來,又打進了直播控製台裏。


    這個人是唐千鶴?


    貨真價實的?真貨?本人?


    一定哪裏不對,哪裏出了差錯……


    這不可能是她。


    修生生凝眉思索,他的邏輯沒錯,得到的證據也沒錯,那麽究竟是哪裏錯了?是味覺?是他的味覺出了問題?


    要驗證這個問題並不難。


    抬起眼,他環視四周一圈,很可惜,這裏他嚐過血液的人就隻有……坐在窗邊那個人。


    修生生朝池上走了過去,請他分點血給他,或者賣給他也可以。這種時候,就算池上開出天價,他也會同意。


    但池上隻是撩眼瞧了他一眼,很幹脆地分給了他血液。


    他的態度甚至令修生生產生了罕見的寒意。池上那反應仿佛在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也知道你想印證什麽,我配合你,因為我知道你確認了一切之後,就會和我一樣,明白自己的無能和無力。


    修生生沉默著,飲下了嘲笑者的血。


    味覺運轉正常——唇齒間的味道在這麽說。


    他的味覺沒問題,所以之前他嚐到的血液也沒問題——大腦給出了結論。


    他有點迷茫了,然後他聽到簡妮的聲音,她正給北歸打電話。


    “……我們在鳳竹醫院,你想過來就過來吧。”


    說完這句,她便掛了電話,走向唐千鶴。


    於是修生生知道,很快這裏又會多出一張驚愕的麵孔。


    五分鍾後,北歸出現了。這個時間比修生生預計的長了些,他猜北歸在接到電話之後,大概用了一些時間去想起“啊我還可以瞬移”這件事。


    長著娃娃臉的男孩子抓著門框,身上的衣物沾了雨。他原本就偏圓的眼睛,此時有些失神地睜著,映出病房裏的淒風冷雨。


    池上立在窗邊,宋必方和文蓁靠著牆,池下坐在椅子裏。他們構成了一個圓,圓心是刺眼的病床,修生生和簡妮分別站在床的兩側,視線向著床上的女孩。


    方才他把門推得那麽響,但那兩個人竟然沒有一個人回頭過來看他,隻有宋必方轉過身來,神情複雜地看著他。


    “……你來了。”宋必方說了句廢話。


    宋必方一直不待見北歸,第一次見麵就莫名地看他不爽,後來有幾次還在他手裏吃了暗虧……怨念疊著怨念,不滿加著不滿,宋必方走在路上看到一個沒蓋的下水道,都忍不住聯想北歸失足栽進去的樣子。


    這一刻宋必方大仇得報,可他卻並不愉快。他希望北歸掉進下水道裏,但看北歸現在的神色,他掉進的恐怕是百慕大死亡漩渦那樣的東西……永永遠遠,也別想出來了。


    任何認識北歸的人,看到他此刻的神情,大約都是要同情他的……或許還要可憐他。


    此時此刻,這間病房裏,漂浮的都是心碎的味道。


    四個小時過去,天空開始染上暮色。


    北歸還坐在病床邊,握著唐千鶴的手,垂著頭。三小時裏,他一直都是這個姿勢。


    病房裏隻剩他和池上兩個人。


    雨停了。


    池上打開玻璃窗,冷風吹進來。


    他在窗前站了一會兒,轉身往外走。北歸沒有問他去哪裏,他也沒有問北歸還要握著一個死人的手,發呆到什麽時候。


    半小時後,池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從床底拉出一個一米高的鉛盒,打開。


    人偶靜靜地躺在盒子裏,閉著眼。


    他伸出手,摸了摸人偶的臉頰。


    ……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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