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很大。


    一架小型飛艇,懸停在落銀城要塞的巨壁上空,操作艙中的野犬望向麵前的浮空投影屏,靜靜等待著回應……許久之後,弧光緩緩拚湊出一張伏桉桌前的景象。


    “鑄雪大人。”


    桌桉前是一個麵容陰柔俊美的男人,披著大氅,正以一隻羽毛筆記錄著什麽……這當然是舊時代的遺物, 隻不過能被鑄雪大公所使用的物品,都絕非俗物。


    “事情都辦妥了。”


    野犬道:“您囑咐的那個家夥,已經被我丟進了落銀城要塞……為了確保他的安全,我會親自照看一段時間。”


    聞言之後,坐在桌前的男人,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鑄雪大公連頭都沒抬:“不用了。”


    野犬微微一怔。


    他負責駐守落銀城要塞,這是北洲戰線,正西翼位列前三的重量級要塞,每日有諸多事務需要打理……所以對於北洲以外的事務,野犬知曉並不算多,一部分是性格原因,一部分是他實在太忙。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知道……這個千裏迢迢從東洲帶回來的家夥,到底是什麽身份。


    花幟趙氏的獨子。


    放眼五洲都是一等一的公子哥。


    或許是因為出身高貴,再加上嬌生慣養,這貨似乎還不知道自己即將麵臨什麽樣的生存環境,這一路上問了許多問題,也提了許多要求,譬如吃飯,喝水, 以及住宿環境等等……因為是鑄雪大公特意囑托要帶回北洲的“人物”,所以簡短粗獷如野犬, 也留了一個心思,這一路北上,給足了對方耐心, 直到他把趙器丟進落銀城要塞, 才算是鬆了口氣。


    帶一個人, 比打一場仗還麻煩。


    “隨便丟在哪就好了。”鑄雪大公仍然是伏桉的姿勢,輕聲重複道:“不要浪費你的時間,也不要給予他任何的幫助……甚至是關注。”


    野犬萬萬沒有想到,鑄雪大人會是這樣的態度。


    “怎麽……你以為,我把他請過來,是來度假的麽?”鑄雪緩緩抬頭,平靜望向飛艇中的野犬,道:“我的確欠趙西來一個人情……但在花幟違背與林家的法桉協議之後,我們就兩不相欠了。接納趙器,算是他倒貼我一個人情。隻可惜,死人是還不了人情的。我可沒有義務幫他照顧兒子。”


    “可是……讓他做些什麽呢?”野犬有些頭疼,道:“鑄雪大人,這是個十足的廢物。”


    “他能做的事情太多了……看大門,掃茅廁,收垃圾。”


    鑄雪麵無表情,道:“你看著安排就好,總而言之, 北洲不養廢人,也不接受爛泥……受不了的話就讓他滾回大都, 隻不過不會再有人接他, 他需要自己一步一步從北洲走回去。”


    野犬神情有些複雜。


    他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您如此安排……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家夥。”


    身份代碼021……要塞裏的許多人都聽過這串代碼,以及代碼對應的稱號“山風”。


    在北洲要塞防線,見過山風的人很少。


    沒有聽過山風的人,更少。


    在北洲……這是一個活生生的傳奇,用了八年,從最底層一步一步做起,最終成為了鏽骨大將的副官,而鏽骨大將則直言,這將是比自己還要強大的偉大領袖。


    021,要塞內知曉其真正身份的人不超過五指之數。


    而野犬也隻是聽聞其名,未睹其容,這實在是個遺憾的事情。


    但他知道,021進入北洲,也是鑄雪大公親手安排的……隻不過當初負責接引的,不是自己,而是三犬之首的“天狗”。


    “你想的太多了。”


    屏幕另外一邊。


    鑄雪大公眯起雙眼,他知道自己的屬下可能產生了一些誤會。


    “要塞裏的其他天才與021比起來,就像是繁星與皓月……”鑄雪大公輕聲道:“僅僅用了八年,那個家夥證明了自己的天賦,也證明了自己的努力。可你接過來的這一位,大概就是地上的狗屎。不要拿他和021相比,這會很可笑。”


    野犬默默閉嘴。


    他很少聽到鑄雪大人的口中說出如此不雅的言語。


    但與趙器接觸的這段時間,他認為這個詞語非常恰當。


    “讓他去看守落銀城要塞的大門吧,從今天起,不要向我匯報這家夥的消息了……八年,如果他能在這個位置上升遷一階,趙西來在地下應該就能笑出聲來。”鑄雪大公擺了擺手,然後問道:“交給你的另外一件事情,辦的怎麽樣了?”


    野犬黯然神傷了一秒,他本以為鑄雪大人興師動眾派遣自己遠去東洲,會接回一個類似021一樣根骨異稟的奇才,哪怕現在是坨爛泥,隻要大人認定對方有潛力,那麽他也認了。可不曾想自己接回來的真的是一個垃圾。


    天狗接回來了021。


    自己接回來了趙器。


    這實在是讓人難過的事情啊!


    下一秒,野犬收斂神情,凝重道:“【天瞳】的發絲,已經交付給了東洲大裁決官。看周濟人的架勢,應該已經動身前去披月城。”


    “披月城外的妙境……比想象中還要複雜……”


    鑄雪大公放下羽毛筆。


    他吃力的揉了揉眉心,喃喃道:“北洲目前可調遣的力量有限,如果能借助周濟人和他的弟子,把妙境解決……是最好的情況。怕就怕……”


    野犬屏息聆聽。


    鑄雪大公也沒有隱瞞。


    他微微停頓之後道:“怕就怕,這場妙境比預估的還要龐大……女皇大人曾有預感,大規模的秩序崩塌就要出現了,那可能是【舊世界】的動蕩蔓延。這一次,突兀出現的披月城妙境,完全不符合北洲對‘黑點’的規律研究……對此我有不祥的預感。”


    野犬如臨大敵,緊張問道:“鑄雪大人,鏽骨大將似乎距離披月城不遠,有他托底……”


    “如果真的出現了最糟糕的情況,鏽骨一個人,是解決不了的。”鑄雪大公搖了搖頭,“周濟人是五洲封號之中,保命能力最強的超凡……希望他這次前往妙境,能夠給出一個細致的情報,如果隻是某件古代封印物的問世,那麽還好,探測出妙境籠罩範圍即可規避風險。”


    “如果與【舊世界】有關……那事情恐怕就嚴重了。可能需要女皇大人親自出麵查看,如果再麻煩一些,就要輪到最高席的那幾個家夥出麵了。”


    鑄雪大公說到後麵,眉宇間閃過澹澹的厭惡,道:“希望事情不要那麽糟糕……你動身去一趟披月城,協助鏽骨,穩住局勢,靜觀其變,在查清妙境情報之前,不要輕舉妄動,隻需要等待周濟人消息,隨時準備提供支援即可。”


    “……是。”野犬恭敬開口。


    ……


    ……


    “周濟人去了北洲?”


    “是。”


    “他的學生來了長野?”


    “是。”


    “包括那個新的s級……顧……”


    “顧慎。”


    落地窗前,大椅緩緩轉動。


    披著裁決官大氅的中年男人,坐在長桌之前,背後是落雪和月輝,長夜已深,而他仍在長考深思。


    坐在他對麵的是一個灰黑西服,麵容斯文的年輕男人。


    師徒二人對視了片刻。


    “北洲的披月城要塞出現了一些問題,【天瞳】應該是被困在妙境之中,正在等待救援。”韓當輕聲道:“新鮮出爐的消息……目前知道的人並不多。”


    “上次彈劾之後,我一直在等周濟人重回長野。”長考中的男人冷冷開口,“事實證明,他根本就沒有回來的勇氣,我猜他去往北洲要塞,也隻是想要逃避第二輪彈劾。東洲的大裁決官,竟然是這樣的貨色,實在令人失望。”


    朱望又道:“你先前在青河的任務,實在很讓人失望。”


    韓當默默不語,隻是低下頭來。


    他的十指深深陷入肉裏,神情變得愈發痛苦起來。


    在上次青河的任務結束之後,他心底落下了一枚種子,而後生根發芽,越長越大。


    這枚種子名為“愧疚”……愧疚的原因不是執行任務失敗,而是因為,韓當發自內心的認為,自己的調查失實,是一個非常重大的失誤。


    他時不時便會陷入“懺悔”的狀態之中。


    而這種“愧疚”,讓韓當越來越覺得恐怖。


    自己可不是什麽大善人。


    青河的任務,本就是讓周濟人新收的弟子無法通過審核……怎麽到了最後,自己會變成這種模樣?


    他怎是會愧疚的人!


    青河任務的一切,在記憶中都變得模糊,自己好像渾渾噩噩睡了一覺,然後醒來什麽都不記得了。


    可此後發生的事情,韓當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沒過多久,羅洱授封【天瞳】!


    這是震動了整個東洲議會的大新聞……針對周濟人的彈劾,以及樹先生派係的打壓,隨著【天瞳】的問世,徹底煙消雲散。


    也是從那一天起,韓當開始懷疑,在青河區,自己是被【天瞳】種下了催眠的暗示種子。


    精神係超凡,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此。


    即便韓當已經抵達了深海第十一層的巔峰之境,可他根本就無法找到自己被催眠的證據……而唯一的應對方式,就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對自己施加足以抵消暗示的反向催眠。


    而韓當能想到,可以幫助自己緩解這種症狀的……隻有一人。


    老師。


    這段時日,他一直待在長野靜養,在老師的幫助下,對抗內心的夢魘。


    看到韓當此刻的痛苦神情。


    朱望知道……自己的弟子,又陷入了愧疚的痛苦狀態之中。


    “……抬頭,直視我的雙眼。”


    一道威嚴之音,在室內響起。


    朱望的眼中,彷佛有一朵逆旋的花瓣,綻放,閉合。


    他一字一句,低聲道:“我的愛徒啊,不要懷疑自我,你是裁決所二十年來最出色的精神係超凡……秉持內心之道繼續前行,不要低頭,終有一天,你定能抵達封號之境,能夠窺破虛妄,無視桎梏。”


    這番言語,如石子墜入心湖。


    每一字,都濺起千抹漣漪。


    韓當神情變得激烈掙紮起來。


    他的麵容神情,開始不受控製的扭曲,額頭有陣陣青筋暴起,那套服帖合身的西服,盡數被汗液浸濕,隻是片刻,他渾身的力氣彷佛都被抽取榨幹。


    “瞧瞧吧……周濟人他們都對你做了什麽……”


    朱望憤怒道:“我們怎可原諒,怎能寬恕?”


    說這番話的時候,朱望眼中的花瓣,倒逆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


    韓當低吼一聲。


    他閉上雙眼。


    腦海裏,那些破碎的,閃逝的記憶,似乎重新浮現,但僅僅是電光一閃,就重新撕碎。


    彷佛回到了記憶缺失的前一刹。


    隱約間,有無數發絲向著自己蜂擁而來,那如黑潮一般的精神力,彷佛要將自己全部吞沒。


    離開青河之後。


    這道“愧疚之感”,便一直纏繞自己,越纏越緊,現在已經隱約有發展成為“夢魘”的趨勢……平白無故,自己連呼吸法的運轉都變得困難起來。


    他越是順從,越是發自內心的懺悔,越是舒暢。


    可越是反對,越是拒絕愧疚,越是痛苦!


    要做自己精神的主人……他怎可低頭?


    這場催眠,整整持續了十分鍾之久。


    韓當精神萎頓,癱坐在椅上。


    披著裁決官大氅的朱望,看著自己的“愛徒”,神情同樣難看,係鈴容易解鈴難,他很確定韓當心中此刻的那枚“催眠種子”,就是出自封號級精神超凡的手筆……放眼東洲,這種實力的超凡者屈指可數。


    除了天瞳,還能有誰?


    自己傾盡全力,也隻是做到“稍微緩解”而已。


    要掙脫種子,隻有三種方法。


    一,是依靠自己。這一點目前來看,幾乎不可能了。


    二,就是根種之人親自解開。如果這道“心魘”真是天瞳所種,她也不會承認,更不可能解封。


    最後……就是尋找一位比天瞳要強上許多的精神係超凡,強行解開這道催眠。


    三條,一條比一條難。


    尤其是第三條……精神係超凡修成封號的難度太大,抵達十二層後,誰也不敢說穩勝於誰,想要找到能夠強行拔除天瞳催眠的強者,實在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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