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園的風席卷枯葉。


    圍繞著嶄新的墓碑繚繞。


    墓碑上刻著“李氏第二十七任家主,李驅虎”。


    李青穗披著孝袍,跪坐在墓碑之前,她擦拭著新舊兩座墓碑,身後的那些隨行者都已經散去……清塚是一個安靜的地方,長老會的那些人留在了外麵,把這最後的寧靜留給了她。


    她在這裏待了很久。


    事實上。


    她並沒有什麽想和父親說的……她隻是想要站在這裏。


    這裏很安靜。


    比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要安靜。


    隻是……外麵的世界之所以吵鬧,並不是因為它們原本就吵鬧。


    有人的地方就會很吵鬧。


    李青穗靜立在墓碑前兩個小時之後,陵園外等候的長老會成員,有些失去耐心了。


    幾位長老麵麵相覷,他們不知道那個女孩站在墓碑前究竟是在做什麽。


    一句話也不說。


    一個動作也不做。


    比起落下的墓碑,那道背影更像是一塊石碑。


    “她在做什麽?”


    “她什麽都沒有做?”


    “就隻是這麽站著……”


    “要站到什麽時候?”


    陵園依舊安靜。


    但精神傳訊裏都是諸如此類的嘈雜聲音。


    按理來說,墓碑下葬之後,儀式已經結束,那些前來懷著敬意前來陵園相送的人們都已經離開……可是李氏是古老的五大家,有著完整而且嚴肅的禮節。


    家主已死。


    雖然還沒有來得及舉行“過繼”儀式,但家主欽定的繼承者,李青穗就是新一任的“家主”。


    她沒有走。


    長老會就不能走。


    她一步不動,那些長老們就要等候在陵園外,一步也不能動。


    又過了三十分鍾。


    二長老輕歎一聲,緩緩走了過去,他神情柔和,寬聲安慰道:“小姐……請節哀。”


    那個站在墓碑前的女孩,緩緩抬起了頭。


    她平靜直視著眼前的老人,聲音不大,但不遠處等候的長老會成員,全部聽得見。


    李青穗一字一句說道。


    “叫我家主。”


    眉須皆白的李氏二長老,神情依舊是不變的柔和,那雙深邃的眼童中有複雜的意味流淌……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更改了稱呼:“家主,時候不早了,而且……”


    他抬起頭來。


    天雲低沉。


    來的時候沒有雨。


    但此刻隱約有悶雷聲音響起。


    長野每逢冬季就是如此,多雲多雨多雪。


    “再待下去,恐怕就要下雨了。”


    不到一秒。


    李青穗說道:“我等的就是雨。”


    這一番話,讓二長老始料未及。


    一時之間,他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諸位願意陪同在這,想必都很悲傷……”


    李青穗抬眼瞥了眼天穹,回頭望向諸位長老,平靜開口說道:“既然如此,便陪我一同淋淋雨吧。”


    刻意選了今天這個日子,就是為了淋這場雨。


    既然雨不來。


    那麽各位……便陪我一起等吧。


    ……


    ……


    顧慎離開內陵的時候。


    雨已經下了半個小時。


    他登山小山的山頂,在霧氣之中,遠遠地眺望,看見了一個渾身濕透但脊背挺直的小姑娘,以及一群被淋成落湯雞的長老們。


    這些人站在墓碑之前,保持著古怪的靜穆。


    這實在是一副很罕見的場景。


    放到平日……很難想象,養尊處優的五大家長老,也會有如此狼狽的一麵。


    按理來說,葬禮早就應該結束了。


    那些陪同而來的人們,已經盡數離開,留在這裏的,應該都是李氏的核心骨幹,以及長老會成員。


    李青穗一直沒有走……


    她是故意要淋這場雨?


    顧慎沒有接近,他站在霧氣中遠遠看著,很快就發現了這其中值得注意的細節……


    這場葬禮,高叔似乎沒有參加,至少顧慎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除此以外,雨中有一些人靜立,直至此時,依舊神情肅穆,保持身體筆直。


    但也有人不再維持最基本的禮節,站姿也好,儀態也好,都顯得有些疲怠,不再緊繃。


    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李氏是相當注重“禮節”的古老宗族,這也是這些人留到現在還沒有離開的原因,李青穗不走,他們就不能走……可真正留在這裏的原因,應該是對於“舊家主”的敬畏,以及對“新家主”的擁簇兩部分組成。


    病房裏的那番談話,就能看出。


    有些長老,已是“圖窮匕見”,不願再忍耐。


    在這件事情上,顧慎無法明白……既然已經忍了那麽久,何必不再忍一忍?


    他想到了李氏家主臨死前的那句遺言。


    【“那些急著跳出來的人……不過是……”


    “蠅營狗苟之輩……”


    “不妨想一想……他們憑什麽敢跳出來……”】


    在長眠之前。


    李驅虎說這句話的時候,麵上似乎還帶著笑意。


    與神祠山的精神鏈接,並沒有讓他感到意外,或許這位家主早就知道了自己死後會發生什麽……而他最後的選擇是,在臨死之際,維持著“平衡”的局麵,留給自己的女兒。


    並且對顧慎送出了這麽一句提醒。


    畏懼猛虎的人,之所以敢跳出來。


    並不是因為猛虎病了,弱了,倒了……甚至可能不是因為猛虎死了。


    懦弱之人永遠懦弱。


    他們敢跳出來的原因隻有一個。


    還有比原先那頭猛虎更強大,更可怕的存在。


    ……


    ……


    一場雨,淋了一個小時。


    陵園內等候的諸位長老,有些人已經被淋得渾身發抖,因為李青穗沒有撐傘,他們自然不可能撐傘,又因為李青穗沒有動用“超凡能力”,所以他們也不能動用“超凡能力”。


    就這麽淋著,挨著,忍著,受著。


    在有人忍無可忍之際。


    “辛苦諸位了。”


    李青穗終於開口了,她轉身離開,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向著陵園外走去。


    而那些等候者們大多如蒙大敕,鬆了口氣。


    他們彼此之間眼神交流,多有不滿。


    這簡直就是一個瘋丫頭。


    在葬禮之際,拉著長老會的全體成員陪她一同淋雨……


    陵園外。


    眾人散去,二長老攔住了李青穗,他的語氣依舊平和,但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恭敬。


    “有一件事情,我謹代表長老會通知您。”


    到如今,二長老也沒有撕破臉皮。


    李青穗目前為止還是代行家主。


    所以即便他也需要用敬詞您來稱呼。


    隻不過……兩人之間的年齡相差有些太大了,幾十歲的差距,他說出最後一字的時候,頗有些深意地拉長了一些。


    聽起來像是在提醒,提醒李青穗也注意到自己的“敬詞”。


    如果識趣的話,可以主動提出取消。


    那麽自己會順理成章地取消。


    “你……有何事。”李青穗站住腳步,平靜看著老人。


    她刻意在第一個字重讀,這也是一種提醒。


    她聽到了。


    但是……她沒有使用敬詞。


    “噢……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二長老笑了笑,柔聲說道:“關於【尋燈】計劃的重啟提桉,長老會舉行了新一輪的投票,結果已經出來了……我們決定再次反對。”


    “理由。”李青穗冷冷開口。


    “理由是我們無法預估這項計劃可能會對李氏帶來的真正收益……神祠山這樣的地方,已經有很久沒有長老會的成員進入過了。”二長老平靜開口,“評估價值就必須要親自查看,至少我們需要有知情權。”


    李青穗眯起雙眼。


    她看著這個比自己大了接近六十歲的老人。


    “神祠山隻允許家主,護道者,以及持符牌者進入……近一百年來,這個規矩沒有變更過。”李青穗緩緩說道:“你想要打破這個規矩?”


    二長老笑了。


    他搖了搖頭。


    “不不不……我無意冒犯。”


    老人俯視著眼前的小女孩,同樣是淋了一場大雨,他的大袍在超凡源質的作用之下,很快就蒸發水分,重新恢複了幹燥,鼓蕩而起,頭頂的雨絲也被精神力所彈開,好像有一座大傘撐起,隻不過那柄大傘並沒有籠罩到李青穗的頭頂。


    對比而下。


    兩人的身形,就像是一座大山,與一隻雛鳥。


    “這一百年來……長老會的成員,都會得到一枚符牌。這就意味著我們有權力進入神祠地界……不去登山查看情況,隻是長老會對家主和護道者的尊重。”


    二長老搖了搖頭,說道:“隻是如今……情況不一樣了。長老會無法信任一個隻有十五歲的孩子,如果神祠山出現了問題,你真的能夠解決麽……”


    李青穗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她抬起頭來,想要說些什麽。


    一縷無形的火焰,在雨幕之中燃燒而起!


    “嗤嗤嗤——”


    劈裏啪啦的雨水被火焰灼燒,碎裂,化為大量的蒸汽。


    一隻溫暖的手掌,搭在了小姑娘的肩頭。


    顧慎從雨幕之中走來,他的身上沒有沾染一絲雨水,手指搭住李青穗衣袍的時候,熾火化為一股暖流,瞬間溫暖了她冰涼的身軀。


    與那位老人一樣。


    李青穗身上的“潮濕水汽”,瞬間被蒸發排出。


    一座溫暖的領域,化為大傘,在她頭頂撐起。


    她回頭看著那張熟悉的麵孔,失神了一刹,但很快就回過神來。


    李青穗提高了聲音,冷冷說道:“所以……你是不認同我的家主身份麽?”


    這是很無解的一招。


    她知道……為什麽今日自己來這麽一出,長老會的那些人沒有一個人敢忤逆自己,不僅僅是因為他們遵循禮儀,遵循規矩。


    更因為……自己的背後,還有高叔。


    在她想要終結某場爭辯的時候,隻需要把這道身份搬出來……


    爭辯,就會結束。


    二長老無話可說。


    他不與李青穗爭論所謂的身份糾紛,而是意味深長地說道:“可是家主……你必須要清楚,李氏是古老的宗族,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有著明確的規矩。即便是家主,也不能為所欲為,也需要遵守規矩。”


    這句話,已經不再使用敬詞。


    他失去了最後的耐心,說道:“長老會的存在,就是監察,以及監管家主的行為……如果我們反對,那麽這項提桉將注定無法通過。”


    李青穗沉默了。


    她知道……二長老說的是正確的。


    如果是因為投票不予通過的原因,導致【尋燈】計劃的中止……那麽她再如何提議,都沒有用。


    “你知道……這一年來,李氏搜刮古董,花費了多少金錢麽?”


    二長老冷冷問道:“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笑話我們麽?江北的分支子弟,雇傭的超凡者們,許多人還沒有封印物,而你在做什麽?大肆購買那些沒有靈魂的破爛玩意……”


    “抱歉……”


    顧慎在此刻開口了。


    他微笑說道:“沒記錯的話……【尋燈】計劃應該隻開展了一年,李氏江北缺乏封印物的情況,應該不是這一年發生的吧?”


    二長老的這番話,聽上去十分有力。


    彷佛李青穗做了十分愚蠢,而且十惡不赦的決定……但事實上,對於李氏這樣的龐大超凡勢力而言,每年都有諸多需要花費俗物的計劃,而【尋燈】計劃隻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分支。


    開源節流固然可以。


    但把理由安置到這裏,就有些可笑了。


    顧慎向來看不慣這樣的情況,索性直言點破。


    “你……想說什麽?”


    二長老神情驟然陰沉。


    “我想說的很簡單……”


    顧慎澹澹開口:“如果閣下真的想解決江北支係子弟人手封印物不足的問題,最好的方法是把雪禁城內的多餘封印物分出,縮小貧富差距,做到內外均勻。”


    赤裸裸的諷刺。


    五大家的任何一家,都不可能削弱雪禁城的力量,去增援所謂的“江北支幹”。


    但……說得又很正確。


    因為這本就是一個借口。


    “另外我想要提醒一下閣下,當初通過計劃的是驅虎先生,也就是說【尋燈】的開支和維係,都是經過上任家主點頭的。”顧慎悠悠開口,“或許閣下可以解釋一下,為何到今天才想起來要反對這項提桉。”


    李氏二長老深深望向眼前的小輩。


    他有些忌憚地望向內陵,想到了顧慎的種種身份,占卜術傳人,裁決所s級,疑似顧騎麟幹孫等……最終他選擇了克製。


    “顧慎……念在這裏是清塚,我給你三分薄麵。”他沉聲道:“今日之事,老朽就暫不追究……”


    “大可不必。”


    顧慎輕描澹寫,“以後在不在清塚,都不需要給我麵子……我很清楚,今天你之所以沒有翻臉,給的不是我的麵子,而是千野大師,顧騎麟,顧南風,樹先生,天童師姐,陸夫人……這些人的麵子。”


    顧慎直接把背後一係列靠山的名字念了出來。


    李氏二長老怔住了。


    他從未與顧慎打過交道,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出招竟然是如此的不講章法,而且不要麵子。


    剛剛一席話,說得非常諷刺,也非常真實。


    顧慎不在清塚又如何?


    一山之上,猶有一山。


    李氏二長老不得不承認,剛剛顧慎所念到的名字……是東洲真正的頂尖人物,他們的勢力聯合起來,幾乎可以掌握大半個東洲的命脈,以自己的身份,哪敢得罪其中一位?


    既然顧慎不講章法。


    那麽他也隻好撕破臉皮,下了警告。


    “仔細想想,你姓什麽?當真要來插手李氏之事麽?”


    顧慎澹澹笑了笑,問道:“我不姓李,就不可插手麽?”


    二長老點頭冷冷道:“外姓之人……最好有自知之明,滾遠一些。”


    話音剛剛落下。


    一隻大手,搭在了他的肩頭。


    二長老神情悚然。


    背後那人來無影,去無形。


    “不姓李,就該滾遠一些麽?”高天輕聲開口,聲音猶如鬼魅。


    二長老隻覺得聲音全部堵塞在了喉嚨位置。


    上當了。


    這是知道高天來了……在引著自己說這番話。


    這一下,他想要解釋,也無從開口,隻能低聲道:“高先生……這當然是一個誤會……”


    “你要知道……我二十年前在長野是什麽模樣。”


    高天拍了拍老人肩頭,溫聲說道:“不要太過分,觸碰了我的底線,我什麽都做得出來。”


    二長老垂首不語。


    不得不說,在“認慫”這件事情上,李氏的長老會成員似乎很有天賦。


    顧慎已經不止一次看到他們認慫靜默的畫麵了。


    片刻後,二長老調整神情,望向李青穗,平靜開口。


    “我來,隻是例行通知。”


    “既然家主大人臨終之前說了,一切按照規矩來……那麽一切的提桉,計劃,都按照規矩,由長老會投票表決。如果反對,那麽不予通過。”


    臨走之前,他再一次向顧慎投去目光。


    隻是這一次,他的眼神中,警告意味十足……


    顧慎讀懂了二長老眼神的意思。


    大概意思是,雖然你顧慎是占卜術傳人,背後有裁決所,顧家,清塚……


    但如果你越界了。


    那麽……不要怪我不客氣!


    他隻是笑了笑。


    “顧慎——”


    兩人擦肩而過之時,雙方腳步都停頓了一刹。


    二長老以精神力傳音,索性將先前的眼神用意挑明。


    他冷冷問道:“你背靠巨牆,好不威風……可焉知巨牆沒有傾塌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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