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望自問,坐鎮長野二十年,經曆了大大小小數千起超凡事件。


    沒有一件,能夠讓他慌亂。


    但此刻……


    他的心境確實有些不平靜了。


    深吸一口氣。


    “我似乎沒法拒絕……”


    朱望看著黑暗中的酒神座,輕聲開口。


    沒有人能拒絕神。


    他很清楚,剛剛的那一番話,也沒有留給自己拒絕的餘地。


    少年隻是平靜地看著朱望。


    酒神座並沒有接話的意思。


    朱望接下來的一番話,用了很大的力氣。


    “隻是,長野是一個很注重規矩的地方……”


    “作為大裁決官,做的每一件事,都要有原因,不僅僅是對外,也是對自己。”


    “所以,我想聽一聽收徒的原因。”


    一直躬身保持沉默的白澤生,此刻神情詫異,他匪夷所思地看著這位相識了數十年的“故人”。


    在這一刻,他覺得朱望才是真正的瘋子,敢在酒神座的麵前如此行事。


    這是要酒神座給他一個答案嗎?


    黑暗中,短暫的沉寂了一小會。


    緊接著,傳來了酒神座的輕笑聲音。


    “我欣賞像你這樣的人物。”


    酒神座並沒有動怒,而是悠悠說道:“任何地方都需要規矩,需要秩序……否則不就成了南洲那樣的垃圾堆了麽?”


    “抬眼看一看。”


    狹窄的木屋裏,飄蕩著細碎的黑色灰燼,那是【天瞳】催眠種子被碾碎之後的精神粉末。


    一切盡在不言中。


    白澤生登門拜訪之時,已經將話中之意,說得十分明顯了。


    幫助韓當拔除催眠種子。


    收許厭為徒。


    這是一場交易。


    而酒神座完成了交易的前半場……朱望就必須要完成後半場。


    隻是朱望答應地太爽快,因為在他看來,這場交易沒什麽不可接受的……可他沒有考慮到,對方是“源之塔”的神座。


    如果答應了這場交易,那麽接下來還會發生很多的事情,很多的事情……


    就像是一場海嘯。


    往往隻是由一朵水花卷起的浪潮,隨後一朵接一朵,一浪接一浪,最終鋪天蓋地,誰也無法阻止。


    朱望咬了咬牙。


    如他這樣的人物,超凡實力早已經抵達了生命中的“頂點”,除了在麵對顧長誌的時候,從沒有哪一天,像今天這般,感受到如此巨大的精神壓力。


    酒神座沒有動用任何力量。


    他隻是坐在那。


    就讓人想要順從。


    朱望得到了酒神座的認可之後,並沒有順著台階而下,而是繼續開口。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抵抗著心中不斷翻湧的跪服念頭,艱難說道:“恕我直言……您來到雪禁城這件事情,似乎也不符合規矩。”


    白澤生連忙伸出手,拽了一下朱望的衣袖。


    朱望拂袖。


    他直直注視著黑暗中的少年,並不為自己所說過的話感到後悔。


    “規矩……是人製定的。”


    酒神座輕輕說道:“隻不過人製定的規矩,和我製定的規矩,是不一樣的。”


    這就是最好的答複。


    凡俗,不要幹預神靈!


    朱望僅僅是提出第一句質疑,便已經消耗掉了極大的精神力,此刻得到了一個明確的答複,哪怕還想再說些什麽,心中的意誌力,也不足以繼續支持下去了。


    他神情蒼白,放棄了追問。


    實際上他的心底還有一個問題。


    你敢來到雪禁城……難道就不怕顧長誌嗎?


    又或許,這個問題並不需要他開口詢問。


    此刻坐在這裏的酒神座,就是答案。


    “我要你收下許厭為徒……並且召集審核組,舉行能力評級測試。”酒神座輕聲開口,“他會拿下‘s級’的評分。”


    木屋裏,一片寂靜。


    朱望望向身旁那個恭敬微笑的年輕人。


    s級……


    他在看到許厭的第一眼,就隱約感受到了對方的“天賦異稟”,可再怎麽強大,距離傳聞中的“s級”,應該也是有差距的吧?


    但。


    神座的話,是不用質疑的。


    酒神座說許厭能夠拿下“s級”,那麽許厭就一定能拿下“s級”。


    “你在東洲議會上交的提案,我有所耳聞。”


    酒神座輕聲說道:“去年的新人戰,你不惜動用權限,去拔高門下弟子的精神境界,隻是為了奪冠……這件事情的隱患還沒有徹底消除吧?”


    朱望麵色一變。


    去年新人戰,廉舟的事情,引起了軒然大波,大比結束之後,安全委員會立即成立專案組進行調查……事後的調查結果顯示,廉舟的確不是“常規晉升”,而是動用了“特殊手段”,與深水區的強大權限有關。


    調查到這裏,指向已經很明顯了。


    隻不過廉舟一口咬定,這是自己的個人行為,與師門無關,強行中斷了線索,這才讓安全委員會的後續追查,無法推進。


    可朱望心底清楚,直至如今,聯邦安全委員會會長周維,還在盯著自己。


    有人希望自己成為真正的“大裁決官”。


    也有人希望自己快點倒下。


    他的身旁有自己拉攏來的無數“盟友”,同樣的,站在對麵的敵人,也數不勝數。


    越是高處,越是如履薄冰,走錯一步,就可能會引起巨大的反噬。


    “你擁有東洲裁決所的全部權限……在深水區的鏈接範圍內算得上是一方巨擘,廉舟借調權限,晉升深水區第七層的證據,應該被掩藏地很好吧。”酒神座柔聲說道:“隻可惜,我擁有的權限,覆蓋整片五洲,遠超你的想象。如果你不想完成後續的交易……我會托人把安全委員會最感興趣的證據,親手呈交到周維手上。”


    說到這的時候,他“望”向白澤生。


    閉著雙眼的少年,無法投去目光,但“被注視者”依舊能感受到其精神意誌的傳遞。


    白澤生神情難看,看樣子酒神座已經考慮周全了,如果真到了那種時候……類似的髒活累活,全都需要自己來幹。


    而另外一邊,朱望則是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他無法想象,這會是一位神座說出來的話?


    更無法接受,自己當初鬼使神差走錯的那一步……轉頭來成為了無法拒絕的致命要挾。


    “如果你答應這場交易……你會收獲一位s級的弟子,影響力會進一步提升。源之塔會支持你在東洲的諸多行動,很多事情的處理上,中央議會的態度都會發生明顯的改變。”酒神座緩緩說道:“譬如……安全委員會將會撤銷對你的調查,各種意義上的調查。”


    這並不是交易。


    而是兩份免費送來的大禮……


    他沒有付出任何,就隻是得到。


    可偏偏是什麽都不做的“得到”,卻讓人內心掙紮,因為“得到”的那一刻,他也會“失去”一些東西。


    失去成為大裁決官時,對自己立下的底線。


    這是在與外洲勾結。


    或者說……這是一種,背叛。


    “我知道你想成為東洲的新任大裁決官,這可是一條漫漫長路,會有無數荊棘,挫折,以及偏見……我也知道,你做好了麵對這一切的準備,隻是,你有沒有想過,最大的機會,此刻就擺在眼前呢?”


    酒神座微笑開口。


    他輕輕說道:“就隻需要伸出手……抓住它……你將擁有一切……”


    朱望沒有意識到。


    自己身邊的“人”已經消失了。


    整間木屋,就隻剩下他和少年兩個人,單獨相處。


    這是一座完整而靜謐的精神領域。


    此刻的朱望,內心正在激烈交戰。


    他太渴望酒神座所勾勒的美好未來了,直到今天他才意識到,原來凡俗住人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即便他成為了“大裁決官”,依舊有很多事情無法做到。


    他無法替愛徒韓當解除那枚催眠種子。


    也無法真正在議會內呼風喚雨。


    距離自己夢寐以求的“願望”,更是永遠差了那麽一步。


    而那一步,很可能就是天塹。


    “我隻需要收許厭為弟子……”朱望艱澀開口,“隻需要如此,對麽?”


    “你覺得呢?”


    酒神座的聲音裏沒有笑意了。


    他淡淡說道:“我要你真情實意收下這位弟子,把他當成你的接班人來栽培。源之塔對你提供了支持,你當然需要回報。”


    朱望深吸一口氣。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咬牙問道:“所以,我還需要做什麽?”


    “讓許厭……成為雪禁城最出名的那個人,沒有之一。”


    酒神座平靜說道:“把顧慎和白袖,都擠下去。”


    朱望怔怔看著眼前的少年。


    他意識到……自己正在與惡魔做一場交易。


    一旦答應,那麽接下來的一切,都不會有回頭之路。


    朱望留意到了四周場景的變化。


    不知何時,自己來到了這片精神領域之中。


    而心中的那些聲音,則是被無形之中放大……隻是在這個時刻,他清醒過來。


    “我……不理解……”


    “我真的不理解……”


    朱望緩緩坐下身子。


    他看著遠方的神座,疲倦地說道:“如果您已經來到了這裏,何必要做這樣的事情……如果您有什麽更大的目的,直接去做,不就好了麽?”


    這裏距離清塚,不到一百公裏。


    何必要如此大費周章……


    他看不見少年的麵孔,隻能看到一片陰翳籠罩著木屋盡頭的瘦小身影。


    他更看不見,此刻的酒神座,閉著雙眼,聽到這番話後,神情頓時陰沉如水。


    精神領域之中的壓力陡然變大了。


    朱望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旋即沉默下來。


    他隻是一個凡俗之人。


    他把“神”想的太偉大,太高高在上。


    所以他當然無法理解……神的真正想法。


    更猜不到,原來神也會感到恐懼。


    恐懼是一個很神奇的東西。


    讓一個人放棄,退縮的最大力量,是“恐懼”。


    而催動一個人去行動,拚命的最大力量,也是“恐懼”。


    除了天空神座之外,不會有人知道……為什麽“酒神座”會在半年前,親自來到雪禁城。


    最根本的驅動力之一,就是“恐懼”。


    他太害怕顧長誌了。


    如果沒有“不能睜眼”的誓言約束,或許他還可以像外洲那些神座一樣,就這麽不聞不問,靜靜等待最後的結果。


    而現在,他來到東洲,來到雪禁城。


    就是某個契機的觸動,使得他想要直麵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清塚……我當然會去。”


    酒神座冷冷開口,“隻不過,不是現在。”


    ……


    ……


    在完成了褚靈與神祠山的精神鏈接之後,顧慎並沒有感覺到真正意義上的放鬆。


    這本該是一件值得慶祝的喜事。


    但相反。


    他的心底落下了一塊大石,卻沒有真正感受到“如釋重負”的滋味。


    這種感覺就像是……一浪初落,一浪又起。


    顧慎很相信自己的直覺。


    如果直覺告訴他,有什麽壞事要發生了,那麽隻可能比想象中更糟糕。


    他在春雨觀整整一夜未眠,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維持了一年的“看客”心境,似乎因為李氏家主的離世之事,而被徹底打破,無論再怎麽修行,也無法找回。


    顧慎也知道,這樣的心境可遇而不可求,就像是一麵鏡子,一旦破碎了,就很難重新拚湊回來。


    那麽,是要發生什麽了嗎?


    他又去了一趟清塚。


    這是顧慎第一次看到,千野大師不在內陵曠野內待著,而是離開了曠野,來到了陵園。


    踏入內陵的那一刻。


    顧慎看到了小山之上飄搖的大袍身影。


    守陵人正站在清塚內陵的一座小山之上,大風吹動她的衣袍,那張不含表情的花貓麵具,居高臨下,眺望南方。


    袖袍之中,一雙幹枯隻剩白骨的手掌,纏繞著絲絲縷縷的金線,似乎在卦算著什麽。


    “大師?”


    顧慎有些詫異。


    他知道,守陵人倒坐墓陵陣心,是因為這些顛倒的陣紋,需要有人掌握。


    而她一旦離開……清塚的大陣,就會紊亂。


    抬頭望去。


    穹頂的流雲的確有些“紊亂”的跡象,厚重的雨雲猶如灌鉛一般,大量密集,讓人壓抑地喘不過氣,磅礴的超凡源質在清塚陵園內緩慢流淌,這裏有千萬縷亡魂的無聲低語,一旦秩序失衡,那麽誰也不知道,這座“奇跡之地”將變成什麽樣子。


    拋開神祠山這樣的特殊存在。


    長野二十年來,都沒有出現過一枚新的黑點了。


    守陵人當然看見了顧慎。


    她指了指遠方的墓陵中心,又指了指顧慎。


    未發一言。


    但意思已經十分明顯。


    你……去那邊坐著。


    修行陣紋一年,顧慎已經掌握了清塚絕大部分的陣紋運轉規則,他眼中的內陵世界,隻剩下淺淡的霧氣……外人踏入內陵,隻能看見一片茫茫大霧,而他能夠看見一片光明。


    換而言之,在不知不覺之間,顧慎也具備了“守陵人”的特質。


    顧慎來到了四季曠野之中。


    他伸出手掌,去觸碰那株古木之時,眼前仿佛浮現了無數處陣紋,這裏麵的大部分……自己都認識,隻不過還有一些,自己未曾掌握。


    一刹那。


    整個世界仿佛都顛倒過來。


    顧慎成為了“守陵人”,他仿佛生出了數千雙眼睛,能夠看到巨大陵園的每一處角落,那些自己參悟了的陣紋,開始緩緩運轉,穹頂壓低的鉛雲一點一點散開,那些擁擠成群的超凡源質,也隨即恢複了“秩序”,混亂的景象發生的並不漫長,很是短暫。


    原因很簡單。


    自己的到來,在守陵人的預料之中。


    整座大陣,失去控製,應該隻有短短的十幾分鍾。


    這是顧慎第一次試著“掌控”清塚,他能夠明顯感受到……這一年來的陣紋修築,是有效果的,那些被自己翻修過一遍的陣紋,明顯要更加高效。


    而未曾掌握的那些陣紋,則已經有些無法控製“超凡源質”的流淌了。


    不多時。


    千野大師從外麵回來。


    她站在顧慎麵前,兩個人依舊是顛倒對視……隻不過這一次,顧慎是在樹上,而她是在樹下。


    “感覺如何?”千野大師平靜問道。


    顧慎緩緩說道:“感覺……像是變成了天,隻需要低頭,就能夠看到很大的世界。”


    “是麽?你看到了很大的世界……”守陵人問道:“有多大?”


    顧慎微微一怔。


    他所掌握的那些陣紋,已經將清塚的邊緣輪廓所包裹……


    於是他回答道:“整座清塚,盡收眼底。”


    守陵人繼續說道:“再看一看……就在你能夠看得見的地方,還有更大的世界。”


    顧慎沉浸下來。


    他的精神力掃過清塚的每一個角落。


    陣紋所蔓延之處……幾乎每一處,都被他收入眼底……


    更大的世界?


    顧慎忽然注意到……內陵的四季曠野之中,似乎有一枚小小的光球,與整個龐大的清塚相比,那實在太過於渺小,隻有巴掌大小。


    然而那枚光球,卻是緩緩撐起,無視了自己的陣紋,汲取著清塚內的超凡源質。


    他放出一縷精神力,想要看一看那縷光球內的世界。


    隻不過掠出的那一刻,瞬間就被吞沒。


    “這是?”顧慎隱約感覺到了不對。


    “你看到了啊。”


    守陵人笑了笑:“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等待著‘它’的出現。”


    她輕聲說道:“這是顧長誌的【神之領域】,沒猜錯的話,裏麵就是【火種】。這麽多年,【火種】一直存在於曠野無法抵達的彼岸,我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這裏的,但它現在正在汲取清塚的超凡源質,這說明……”


    “它在成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光明壁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會摔跤的熊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會摔跤的熊貓並收藏光明壁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