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


    在搶親這種環節會發生的對話是:


    “誰反對?”


    “我反對!”


    隻不過今天,在穆氏宗堂,這場對話發生的順序顛倒過來。


    整座宗堂都陷入了寂靜之中,為了今日婚約之事,徹夜未眠的那幾位長老,聽到這聲音的時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今天原先的計劃裏,根本就沒有所謂的“誰反對”這個提問環節。


    隻不過今天來到穆氏提出反對的人,身份太過於特殊。


    以至於他們也在聽到之後,內心再如何震怒,表麵也隻能沉默。


    “顧慎?”


    韓當看到這道身影之時,皺起眉頭。


    金絲眼鏡微微反光。


    映照出他那張陰沉如水的麵孔……很顯然,沒有人會想到在今天這樣的場合,會出現這麽一位不速之客。


    昨日許厭參悟夢境,接連破開記錄。


    顧慎沒有出現。


    今日許厭登門穆氏,顧慎卻出現了!


    有溫良的笑聲,此刻響起。


    許厭望向背後的身影,他眯眼笑道:“小顧兄?久仰大名……”


    顧慎緩緩走入穆氏宗堂。


    他向著許厭走去。


    然後越過了許厭。


    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看許厭一眼……


    仿佛這個人,就是空氣。


    庭院裏回蕩著單薄的笑聲,其他四處卻是落針可聞,這讓許厭的笑聲……聽起來有些愚蠢。


    許厭臉上的笑意緩緩收斂,但看上去並沒有惱怒之色,隻是眼神深處,有細微的寒光閃過,轉瞬即逝,他仍然是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長野新任s級。


    “顧慎……”


    大長老穆仲傳音,認真說道:“穆氏珍惜與你的交情,但今日之事與你無關……希望你能給穆某一些薄麵,退後一步。”


    顧慎來到了大長老麵前。


    他抬起頭,直視老人。


    “抱歉。”


    顧慎以心聲回應:“有些事情,退不得。”


    沉默了一秒。


    顧慎沒有撕破臉皮,而是保留了基本的禮節,平靜開口問道:“穆姑娘在哪?”


    當然。


    他沒有指望能從穆氏的口中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注意到,自己踏入庭院之後,有好幾個穆氏族人,緊張地守在宗堂某間古屋靜閣之前,向著門外方向靠了靠。


    一縷精神力掠出。


    顧慎看清了那間靜閣內的模糊景象,應該是有精神類的封印物籠罩之故,隱約可見一道纖細身影……在這日子,宗堂內的長老都在外迎接,唯獨一人鎖在閣內。


    其身份,不必多說。


    他向著那間靜閣走去。


    一位長老眼神授意,守在靜閣門前的那兩位穆氏族人,立即會意,在顧慎即將抵達之時,連忙伸手去攔。


    下一刻。


    顧慎身形閃爍,出現在了兩人的背後。


    這一幕,讓場內所有實力抵達三階的超凡者眼神一凝。


    韓當眯起雙眼。


    許厭若有所思。


    而大長老穆仲的眼神則是變得凝重起來……顧慎閉關一年,穆氏所得到的情報是,這個s級少年雖然常常去往清塚跟隨守陵人學習占卜,但隻要出現在春雨觀,便是飲茶曬日,根本就不像是刻苦修行的模樣。


    隻是剛剛的一瞬……


    顧慎的身法速度,已經遠超去年太多。


    “這是……完閃麽?”


    ……


    ……


    顧慎沒有與穆氏族人發生衝突。


    也沒有為難那兩位阻攔之人。


    他直接來到了靜閣門前,伸手推開木門,吱呀的開門聲蕩漾。


    靜閣之中,一位臉上掛滿淚水的女子,被一縷無形的光索束縛,神情憤怒,死死盯著門外的方向……穆雅能夠聽得清門外的聲音。


    昨天傍晚,從小待她極好的四長老,給她發消息,告訴她趕緊離開長野,不要繼續留在穆氏……


    她還沒反應過來。


    緊接著就遇到了找上門來的穆氏長老會。


    得知了消息之後,她如遭雷擊。


    更讓她感到絕望的是,這件事情,長老會竟然隻是通知!


    通知!


    也就意味著……自己僅僅隻有知情權,而沒有決定權!


    然後,她就被帶到了這裏。


    一開始,長老還安撫自己,所謂的“婚約”,隻是一紙協議,不算什麽,並不是立即就要出嫁……


    再後來,他們語重心長,告訴自己,宮紫也有一張婚約,乃是與北洲鍛陽大公爵的聯姻,若是那張婚約不解,自己就不可能與宮紫修成正果,不如另尋良家……而許厭,便是長野最年輕的天驕,最合適的那個人……


    說了許多。


    最後,這些長老們意識到,無論說什麽,都無法改變穆雅的態度。


    於是他們不再溫和。


    直接動用封印物,將她鎖在這裏,限製了她的自由。


    無論如何,今天穆雅要留在宗堂……就算是演戲,也要陪長老會,把戲演完。


    “穆姑娘。”


    顧慎並指一斬。


    一縷弧光抵斬而出,劈啪一聲,那束縛住穆雅的光索瞬間支離破碎,女子幾乎快要崩潰。


    宗堂之外,傳來了一道低沉的嗬斥之音。


    “顧慎!你什麽意思?”


    韓當見穆氏沒有出手之意。


    索性直接出麵……他的聲音裹挾著【真言】,激蕩而出,而尚未席卷多遠,便被一縷無形之風從當中切斬開來!


    “錚錚!”


    穆氏宗堂上空,有蕭蕭葉鳴!


    枯葉席卷,凜冽如刀。


    韓當瞳孔收縮,隻見那縷勁風向著自己麵頰襲來,他一掌按去。


    漫天枯葉支離破碎。


    其中一片,劃傷了他的麵頰。


    一絲極其細微的血痕,綻放開來……並不疼。


    但侮辱性極強。


    “這是……嵐切?”


    長野最出名的“嵐切”能力使用者,是顧南風!


    韓當心頭一沉。


    但緊接著,他看到了自己身後不遠處,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披著黑色裁決所風衣的女子身影……這不是顧南風,但身上裹挾的凜冽刀意,同樣無比淩厲,讓人不敢直視。


    “陸南槿?”


    這一年。


    長野的所有超凡者……幾乎都忘記了這個女子的存在。


    風來觀有三百多日,木刀懸空。


    而隻有這一日。


    那把木刀,歸入鞘中,被陸南槿帶出了風來觀。


    她跟隨顧慎一起來到了穆氏宗堂……


    而在場的所有人,竟然沒有一位,在刀勢出鞘之前,感應到這位的精神氣息。


    “是北洲的斂氣法門麽?”


    在北洲的那些實戰派,研發出了許多戰鬥技巧,斂氣就是其中之一,這些法門無法在深水區的評測中幫助超凡者取得更高的參悟境界……但毫無疑問,對實際戰鬥卻有著極大的提升。


    韓當隱約從陸南槿的身上,感受到了危險。


    這個女人,身上隻帶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木刀!


    但她本人,才是真正的刀!


    一隻手按在眉心之上,【真言】準備重新席卷,這是韓當下意識的準備動作,如果這個瘋女人再出刀,他就會直接祭出【真言】……強攻係與精神係的戰鬥其實很簡單。


    一旦強攻係被拉入精神領域之中,那麽基本沒有反轉餘地。


    同樣。


    如果自己被陸南槿近身……


    以對方凜冽的刀意來看,自己恐怕沒有擰轉局勢的可能。


    “想要動手試一試麽……”


    陸南槿感受到了韓當眉心洶湧的精神波動。


    她神情不變,平靜說道:“看看是你快,還是我快。三步之內,斬你……隻需要一刀。”


    瘋子……


    這絕對是一個瘋子。


    韓當不知道誰更快。


    但從這個女人按刀的手勢來看,很顯然,她在等待自己出手。


    “夠了!”


    穆氏大長老的渾厚聲音,蓋壓了整座宗堂,震得老樹葉落滿院,枯葉紛舞。


    他氣勢極其威嚴。


    韓當緩緩放下了按住眉心的手指。


    陸南槿也收回了握刀之手。


    她走入靜閣,攙扶著穆雅,這一年來……穆雅和陸南槿成為了關係不錯的朋友,也正是因此,在顧慎告訴師姐“婚約”一事之後,她才會帶刀離開風來觀。


    ……


    ……


    今日之婚約,仿佛成為了一場鬧劇。


    原先喜氣和熱鬧的宗堂,此刻尷尬而又死寂。


    穆雅身軀顫抖地被攙扶走出靜閣,她一一望向那些“相熟”的長老,這些長老,有許多都是看著自己長大的,慈祥的長輩。


    可如今望去。


    那一張張麵孔,竟是如此醜陋,陌生!


    “這裏是穆氏的宗堂……是清淨之地。”穆仲深吸一口氣,說道:“顧慎,你要給我一個說法。”


    “宮紫取消了與北洲鍛陽大公爵的婚約。”


    顧慎平靜說道:“要不了多久,便會返回長野……今日之婚約,穆家當真還要再定麽?”


    此言一出。


    四下皆靜。


    而穆雅則是神情一怔。


    她仿佛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束強烈的光束,心頭滿是不敢相信的詫異。


    “宮紫……他……”


    穆雅聲音都在顫抖。


    “嗯,是真的。”顧慎微微垂目,輕聲說道:“抱歉,這件事情,一年前我就知道了……隻不過退婚一事,昨日才完成,他說要給你一個驚喜,所以我沒有告訴你。”


    穆雅扶著陸南槿,才勉強站起身子。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


    淚水情不自禁又奪眶而出。


    這一次……她低聲笑了。


    北上,曆練,一年……當初離別時的畫麵,以及宮紫眼神中的閃爍,都在腦海裏串聯起來。


    她還記得,自己去往春雨觀求一個占卜之時,顧慎眼中欲言又止的觸摸……此刻所有的困惑,都如願以償的得到了解答。


    原來……


    原來如此……


    “謝謝……謝謝……”


    穆雅泣不成聲。


    而穆家的幾位長老,則是神情沉默。


    他們實在沒有想到,宮家的那個小子,竟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隻不過……


    如今許厭都已經登門了。


    “宮紫把北洲鍛陽的婚約解除了?”


    “真有此事?”


    宗堂內響起了一道道議論之音。


    若不是來者是顧慎……恐怕他們根本就不會相信,這般重大的婚約,說退就退,實在不可思議。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為能夠感受喜怒哀樂。”


    在這些議論聲中,顧慎再次開口,問道:“若是兩情相悅,婚約便是錦上添花,若是從未相識,貿然定下婚約……當真好麽?”


    大長老驀然沉默了。


    他陷入了長考之中。


    很顯然,這件事情從頭到尾,於情於理,穆氏都做得不合規矩,不過……昨日韓當來到宗堂接觸長老會時,所說的那些話,實在誘人。


    韓當隻見自己原先就要完成的“任務”……


    竟然在最後關頭,被人橫插一腳。


    他的神情已經浮現了憤怒之色。


    隻不過。


    出乎他意料的是。


    有人輕輕說了一聲好。


    不僅僅是出乎了韓當的意料……整座院子裏所有的穆氏族人,也都沒有想到。


    說出那聲好的人,竟然是許厭。


    “今日……實在是太精彩了。”


    許厭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柔聲說道:“明明我才是當事人啊,可從踏入穆氏宗堂之後,還沒有開口說過一句關於‘婚約’之事的話……所有的風頭,都被閣下搶完了。”


    所謂的閣下。


    指的自然是顧慎。


    許厭輕歎一聲,有些苦惱地笑道:“諸位,難道就沒有問過我的想法嗎?”


    穆氏的長老們微微一怔。


    心想這是什麽意思?


    “昨日……我於雪禁城萬人之前參悟夢境,實在太累,回去之後,便歇息了。”


    許厭緩緩說道:“直到今早醒來,才知道,原來師兄為我說了一樁婚事。”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韓當。


    韓當微微轉首,望向許厭那張清風拂麵的笑臉,有些不解。


    按照計劃……不是這樣的。


    這是什麽意思?


    “前些日子……我來到長野,不知從哪見到了一位女子,令我魂牽夢繞,我把此事說給了師兄聽,師兄一番好意,替我尋人,隻不過如今來看……”


    “師兄,你似乎……把人弄錯了。”


    許厭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問道:“而且就算真是那位姑娘,哪有如此魯莽之人,隻見一麵,就要提親?弄出這麽大的陣仗,實在不該……”


    韓當腦袋裏一片嗡嗡作響。


    那張金絲眼鏡之後的眼神徹底在反光中隱沒起來。


    他雙手在袖內攥緊。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


    這個小子的背刺來得毫無預兆,而且情真意切,連自己都差點信了……這是在來到穆氏之前就想好的說辭麽?


    特意在參悟之日,讓自己提親。


    就是為了讓自己……背鍋!


    如果許厭不是【酒神座】的人。


    他恐怕已經出手了。


    此刻的韓當比在場的所有人,都想弄死這個家夥。


    隻是這樣的場合下,他不能開口,隻能沉默。


    沉默地站在原地。


    這樣的沉默,就等同於是默認。


    默認這一切,是自己的問題!


    韓當深吸一口氣,頭皮發麻,他隻能硬生生頂著一道又一道的穆氏族人目光洗禮,能夠感受到,這些目光中蘊含的飽滿憤怒。


    許厭的目光望向穆雅。


    他略有歉意地開口說道:“穆姑娘,實在抱歉,我們應當是第一次見,這是個誤會。”


    穆氏長老們臉上的笑意一點一點消失了。


    誤會?


    好大的誤會……


    這所謂的,輕飄飄的“誤會”,讓整個穆氏長老會,都成為了一個笑話。今天的事情,如果傳到宮家那邊,宮青要怎麽看待穆氏?


    雖然隻有一夜的考慮時間!


    但穆氏……已經做過了斟酌,很顯然這是要尋找另外一位強大的盟友,而人也綁了,門也開了,最可笑的是,鬧都鬧完了,一直沒開口的那位正主說,這隻是一場誤會。


    他根本就沒有看上穆家的姑娘。


    不……


    用看上這個詞反而不合適。


    因為許厭,真的沒有見過穆雅,兩個人甚至沒有見過一次麵,又何談所謂的“看上”?


    至於“婚約”……


    這道消息傳出去,所有人都會覺得……這是一個笑話。


    太倉促。


    太急切。


    太……荒唐。


    “所以……我今天一早就來到穆氏,就是想要親自登門,道一聲歉,澄清這場誤會。”


    許厭微微揖禮,誠懇說道:“今日穆氏諸位操勞了,還望師兄之過,諸長老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許厭感激不盡,銘記在心。”


    好話,壞話……全讓他一人說盡。


    穆家無話可說。


    韓當也無話可說。


    可雙方都知道……這件事情結下來的梁子,可不會隨著這輕飄飄的幾句話,就這麽了結。


    “韓當,這件事情,你必須要給我穆氏一個交代!”


    大長老有些頭暈。


    他胸膛隱約氣血上湧,攙扶著身旁一位長老,才站穩腳步。


    穆仲咬著牙齒,盯住了韓當。


    “……”


    韓當則是沉默無言。


    他默默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對了……還有一事。”


    許厭從懷中取出了一張折疊的白紙。


    他緩緩攤開,露出了白紙之上的內容,那是一個女子畫像。


    許厭認真問道:“我一直在尋的女子,其實是長這副模樣,師兄……她與穆姑娘相差甚遠,你究竟是怎麽調查的?”


    白紙之上。


    寥寥數筆,畫著一個驚豔少女。


    白裙白衣,似乎是站在寧河橋下,河水之中。


    這副畫像攤開,所見之人,紛紛沉默。


    這畫像上的少女,的確極美。


    美得讓人感到震撼。


    “諸位……我對這姑娘一見如故……那位姑娘,膚若凝脂,眼如流波,實在是人間美景,隻可惜……”


    許厭展示著畫紙,緩緩搖了搖頭。


    “尚未見到第二麵,亦不知人在何處……”


    他神情有些遺憾,似是在回味上一次的邂逅。


    隻是庭院內忽然響起了破風之音。


    一道身影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緊接著。


    一拳!


    這一拳,重重打在了許厭的臉上……


    “轟!”


    許厭被打得猶如沙包一般,倒飛而出,重重砸在穆氏宗堂的厚牆之上,連帶著整麵院牆一起破碎崩塌。


    顧慎平靜站在許厭原先站立之處,伸手接住了那張緩緩墜落的畫紙。


    他沒有回頭,對穆氏大長老淡淡說道:“打壞的損失,我都會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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