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小時的車程,車裏安靜的詭異。隰明大概是太累了,一直在閉目養神。我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能說什麽。隰曄也一改常態,異常的安靜,隻是偶爾瞟到車前的後視鏡裏,我看到他盯著我的眼神,從原本的稍示友好又一落千丈,變成了躥滿了火苗。


    車一開回冥山,隰曄便飛速下車,打開後門。他瞥了一眼隰明旁邊的我,什麽也沒說,將自己的哥哥小心翼翼地抱了出來,生怕碰到了他的傷口,然後直接飛上了三層竹屋。


    我也在他離開後,下了車,獨自一人,慢慢地爬著樓梯,上了三樓。我也想快一些的,但之前破陣消耗的體力還沒有恢複過來。


    “你來幹什麽?”在我剛要進門的時候,隰曄卻突然出現,擋在我身前,冷冷的出聲問道。


    我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該怎麽說,好半天,才組織好語言:“我,我來看看你哥哥,他有沒有事?”


    隰曄不複以前的紈絝和浮躁,現在的他,周身氣壓有點低,令我心生畏懼。他冷冷的說:“不用你操心!要不是你,我哥能受這麽重的傷嗎?不用你來貓哭耗子假慈悲。”


    “曄之。”我正手足無措時,隰明有氣無力的聲音在房間裏響起,隰曄非常不情願,但也還是沒有堅持,歎了口氣。他向左邊移動了一步,讓開了路,放我進去了。


    我進去,走到竹塌前,此時的隰明坐在床上,他已經將被血染髒的衣服脫了下來。他****著上身,身上深一道淺一道,青一塊紫一塊的各式各樣的傷痕,在白色的皮膚映襯下更加清晰和猙獰了。


    我的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隰明好似預感到了一般,出聲道:“你若再哭,就不用幫我上藥了。”


    我一聽這話,連忙止住了將要下落的淚水,問道:“我可以幫你上藥?”


    “因為你受的傷,你不幫我上藥,讓我自己上藥嗎?”說完,他微微一笑,看著我。


    自從我們下墓之後,隰明對我的態度真的是三百六十度的大轉彎,之前沒細想,現在是越發的感受的清楚了。


    隰曄瞥了我一眼,難得沒有開口嗆聲,隻是轉身下樓了。


    我見他出去後,鬆了口氣,便也在隰明的竹榻上坐下,拿起了床邊的小白瓷瓶,將裏麵的棕色藥粉倒出,然後用棉花蘸著,均勻的細細塗抹在每一個裂開的傷口上。


    上藥的過程是非常痛的,但隰明全程都沒有任何反應,就連呼吸的起伏,也並沒有什麽變化。我一點一點將傷口仔細處理好,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的事情了。


    “你不痛嗎?”我終於忍不住好奇,問出聲來。


    他看了看我,微笑了一下:“再痛的都經曆過,這不算什麽?”


    “啊?”


    我還想問,他出聲打斷了我:“你先回去休息吧。等你睡醒了,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


    “好。”我點點頭,下了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一覺醒來之後,我聽到窗外若有若無的琴聲,便推開房門走了出去。我朝著冰潭的方向走了過去,琴音便是從這裏傳來的。


    冰潭旁,無名亭的石台和古琴不知何時已經移到了這裏,隰明跪坐在石台旁,輕攏慢撚,神態翩然,長袍長發,如神似仙,把周圍一切的景物都比了下去。


    隰曄也在石台邊尋了個陰影處,盤腿坐著,他聽見我的腳步聲,抬頭向我看來。他沒說一句話,甚至沒有給我一個眼神,隻是拿起他旁邊的傘,撐開,走了。即便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也仿佛看不到我一般,動作神情都絲毫沒有停頓。


    他現在對我的態度和他以往的小孩子般的感覺不同,隻是純純粹粹的冷漠,不想理我,連嘴都不想和我拌的冷漠。我的心好涼,還是更懷念他偶爾和我插科打諢,嘻嘻鬧鬧的日子。他以前雖然嘴巴不饒人,但終究還是會小心翼翼的關心我。從他目前所反應出的狀態來看,他恐怕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會理我了。


    他走了之後,我在他之前坐的位置坐下,繼續聽著隰明撫琴。前後人來人往,都沒能讓隰明停頓一下,隰明依舊淡然的坐在那裏彈琴,雲淡風輕。


    一會,一曲終了,隰明慢慢地抬起了自己的眼睛。


    他輕聲說道:“曄之有一些事情還未想通,給他一些時間,他會像以前一樣的。”


    我點了點頭,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的傷,怎麽樣了?”


    他微笑了一下,語氣極盡緩和:“已經好了。這冰潭裏全是陰靈,我是陰靈修成的靈體,這陰靈之氣,吸一些便能補了這身體的損傷。”


    我長呼一口氣,如釋重負:“嗯。那就好。”


    然後,周圍又陷入了一陣靜默之中。我實在是不知該說些什麽。雖然內心裏還有千萬個疑問,但經過了今天的事情,我卻一個都不想問出口了。他不顧我的感受利用過我又怎樣?真正的危難關頭,他是護著我的。他總歸有他的道理,即便不說,我也想選擇相信他。以後都會一直信。隻是我沒能做到。此是後話不提。


    過了一會,他複又開口,打破了這片沉默。


    “你在幻陣中,看到了什麽?”


    隰明口中的幻陣,就是之前我在甬道中誤入,讓我產生幻境的陣法了。我本是想跳過這件事的,所以並不想回答,隻是下意思地低頭,看向了隰明手下的地方。


    “這把琴?”他認真的問道。


    我搖了搖頭,看向了他,看著他明亮透徹,仿佛可以把我吸進去一般的眼睛,終究還是回答了:“不是,是這個石台。”


    我話音剛落,他便將石台上的琴搬了下來,放在一旁,露出了石台上刻的銘文。


    “你可知,這些字是什麽意思?”


    我搖了搖頭:“不知。我看不懂。”


    他複又低頭,指著石台上的古文字,一字一頓的讀了出來:“妻,手刻此台贈君,願我之情如磐石,鬥轉星移,滄海桑田,萬載千年,皆永不變。”


    我每多聽一個字,都加深一次我的震撼,我現在臉色煞白,已經沒有詞語可以形容我現在的心情了。


    前一段時間,我經常整宿整宿的做夢,可醒來之後又全部都忘掉了。但是剛剛隰明在讀這段文字的時候,忽然,一個又一個清晰的畫麵,鑽入了我的腦子之中,我隻感覺到頭上所有的穴位都一陣一陣的跳的生疼,我捂著頭,很快的搖晃著,想要把這些畫麵,這份疼痛,甩出我的腦海裏。但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成功。


    隰明在一旁,憐惜地看著我,但卻終於沒有出手幫忙,任由我的腦子這麽疼下去,任由那些畫麵就這麽往我的腦子裏鑽。


    我疼的忍不住了,漸漸脫力,終於捂著頭,躺在了地上。不知過了多久,我的疼痛感才漸漸消失,我從地上,爬起來,狼狽的看著隰明:“我看見了,我看見夢裏的我,穿著古代的衣服,留著比你還長的頭發,在河邊,雕刻這個石台,每一個花紋,每一個字,都是我親手刻的。”我說著說著便不知為何,又哭了出來,今日不知怎的,我的情緒屢次失控,我自己卻毫無察覺。


    隰明這時起身了,他走到我身旁,單膝跪著,將坐在地上的我扶起來,才又道:“我再次見你第一麵便有這種感覺,你才應當是我當年的妻子。所以我一直未對你說太多當年的事情,想讓你在不受當年影響的情況之下,自己尋找答案。現在,石台就是最好的證明。這石台是成親之後才刻的,所以若你能確定石台是你所刻,那你才是我的妻。”


    我搖了搖頭,指著我自己問道:“我?可是我還是不明白?你的妻子不是我的妹妹嗎?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王上賜予我的妻子的確是齊薑公主子玨,但是我也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我娶的人確實是你才對。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知之甚篤,我應當不會認錯。”


    我更疑惑了:“那,隰曄說的仇?”


    他聽到我的問話,站了起來,背過身去,向前走了兩步,停下來,沉默了許久,才又開口:“當年,你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病,所有大夫均道你命不久矣,唯一的辦法是將隰氏一族祖傳的血玉放入你的心髒之中為你續命。但那之後的一日,你卻帶著玉走了。當我和曄之回到家中時,發現隰府被鳳凰火燒的幹幹淨淨,我們的父母,也都死在了大火之中,當時的子玨,躺在我懷裏,說她沒有拉住姐姐,姐姐搶走了血玉,然後子玨也躺在我懷裏,咽氣了。那時我以為我父母和妻子均命喪你手,便發誓,我即便受盡折磨,也要找到你,拿回血玉。這便是我們的仇。”


    我被他越說越糊塗了。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將隰明這段話裏的人稱搞清楚。理清了思緒,問道:“所以你的妻子是我,我裝病,拿走了血玉,還放火燒了你家,但是我妹妹卻是真真正正的病死在你懷裏的,這才讓你即便覺得我們的身份有異,但卻未敢懷疑。因此篤定是我滅你滿門,遠走高飛的?”


    隰明回過頭來,看著我:“是。”


    隻這一個字,如雷般,將我劈倒了。我上半身所有的力氣也頓時被抽出,癱軟了下來。


    “所以,我用這塊血玉究竟害了多少人?孤兒院的一百多口?還有你滿門?還有我的妹妹?”我越想越失控,淚水也奔湧而出,歇斯底裏地吼道:“所以你第一次找到我的時候,為什麽不幹脆殺了我?為什麽要讓我知道這些?為什麽還要保護我?”


    他見我如此,也慌了,趕忙解釋:“不,不,你不要太激動。你聽我說,幻陣中的幻蠱,令你的情緒非常不穩定,你先平複心情,我將蠱逼出,再慢慢給你講完剩下的事。”他說著,也蹲下來,手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想要安慰我。我大力推開了他的手,迅速站起來,向冰潭邊快走了幾步,對著他大吼:“你別過來,也別再說了,我不想聽了!我做的錯事還不夠多嗎?都要一件件讓我知道嗎?我不想知道!你直接殺了我吧!我前世今生都隻會傷害自己的親人,我還活著有什麽意思?”


    說完,我回頭看了一眼冰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個猛子便紮了進去。


    我拚命的與浮力做著鬥爭,將自己沉入水底。浮力太大,我壓製不住的時候,便索性張開了嘴,將冰涼的水灌入了我的嘴裏。我拚命地排擠著自己身體裏的最後一點空氣,窒息感又這麽毫無預兆地來了。求生的本能卻又讓我呼吸,我嘴巴鼻孔裏吸進去的全都是水,這卻又加速了我的死亡。


    我掙紮著,越來越冷,也越來越下沉,然後,忽然感覺到了一隻手,將我拉了過去,然後是,口中被渡入了清涼之氣。


    我睜開眼睛,看向對麵,是一張放大了的隰明刀工斧刻般的臉。他目光裏仿佛燃燒著熊熊大火一般,我從沒見過他露出這種憤怒的表情,然而我錯了,他還能更憤怒。


    他摟著我的腰,將我帶上了水麵,然後,璿身而出,我和他撒了一地的水花,兩人雙雙落到了岸邊。我們一著地,他就把我嫌棄的丟在了地上,我不顧他現在是不是發怒,先趴下,將腹腔中的水,都吐了出來。腹腔中積的水,讓我即便已經上了岸,也不能通暢的呼吸。我將水都吐出了,才開始接受隰明憤怒的暴風雨的襲擊。


    他走到我身旁,單膝跪了下來,雙手揪起了我的衣領,將我的脖子扯到他麵前,我這才看到他眼眶微紅,鼻孔微微發抖,好看的眉毛也擠作一團。他對我怒目而視嘶吼道:“你就這點承受能力嗎?兩千五百年過去了,還是隻會逃避,一死了之嗎?我說了你現在體內有幻蠱,情緒非常不穩定,為什麽不好好聽我的話,讓我將蠱蟲逼出?啊?你說啊?你告訴我,你死了就能解脫了嗎?我告訴你!你若是就這麽一死了之了,我就算上窮碧落下黃泉,也不會讓你好過!”他吼完了,將我的脖子,又推回了地上,我被他吼的,終於清醒了一點。


    我剛剛究竟在做什麽?現在仔細回想一下,我一向對自己的控製能力還不錯,可是自從從幻陣出來之後,我幾次三番都焦躁不安,情緒失控,現在想來,是幻蠱放大了我的負麵情緒,令我失控。當我負麵情緒為零的時候,幻蠱才能不起任何作用。我感覺之前發生的事情都如在夢中般,現在終於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了。


    看著我頭發上的水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我的心緒也漸漸平靜了。


    這時的隰明也漸漸的平複下來,雖然相較他平時的無動於衷,現在的他還是有點腎上腺素過多的感覺。但此時的他比較之前扯著我脖子,逼問我的暴走版隰明來看,已經理智很多了。


    “冰潭裏的涼水一激,你體內的幻蠱已經被逼出來了。你現在回去洗個熱水澡,換身衣服,下樓到客廳來找我。”他冷冷的撂下這句話,就走了。


    我在地上愣了許久,然後爬了起來,回了房間。這一路,別墅裏都安靜的可怕,我沒有看到隰曄,也沒有再看到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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