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小白祝?”


    小禾立在門口,望著綽約燈影間略顯慌張的少女。


    白祝早已不是當年小蘿卜般嬌嫩的丫頭了,但她的眼神有著獨特的澄明與無辜,像是仙蘿葉尖掛著的露水,小禾雖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很快認出了她。


    “是大白祝了。”


    林守溪笑了笑。


    上樓之前,他就有種熟悉的預感,沒想到這種預感成真了。風雲變幻,窗間過馬,時隔百年依舊在這裏等待的,竟是白祝。


    “巫姐姐……”


    白祝捏了捏自己的臉頰,確定這不是在做夢,她嬌唇微皺,又喊了一聲‘巫姐姐’,隨後張開雙臂,箭一般快地彈射,朝著小禾撲抱過來。


    “白祝……哎,等,等等……”


    小禾見白祝如此熱情似火,也不好回避,隻能任由她狠狠撲住。


    白祝撲的太過用力,小禾也沒有抗拒,故而被撞的足下不穩,接連後退,她纖細的腰肢直接撞斷了欄杆,就這樣摟著白祝向樓下墜去,消失在了黑漆漆的夜色裏。


    林守溪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片刻後,她們才重新回樓。


    “白祝是不是……又闖禍了。”白祝看著斷裂的欄杆,心虛地問。


    小禾重新見到白祝,心憐得緊,又怎會怪罪於她。她揉著白祝的腦袋,寬慰了一會兒,便將她抱入房中,拉著手促膝長聊起來。


    當小禾問起白祝這些年的經曆時,白祝直接掏出了自傳遞給她。


    “白祝還是邁出了那一步,破開了最後的瓶頸,恭喜。”林守溪笑著說。


    “師父看出來了嗎?”白祝有些吃驚。


    “見到你第一麵就看出來了。”林守溪說。


    “我……”


    白祝想起了那個泥濘的雨天,她用劍刃親手將青鬼般的童鸞貫透,泥窪中的積水映照出了她的臉,那張冰冷殘酷的臉讓她自己都覺得陌生。這是她想要藏起來的一麵,不希望任何人……尤其是師父看到。


    小禾的關注點永遠不同,她露出了警覺的神色:“師父?白祝,你叫他師父?”


    “嗯……不可以嗎?白祝先前陷入瓶頸,無法突破,多虧了遇見師父……白祝……”


    白祝被小禾冷冰冰的眸子盯著,一時手足無措,她明明沒做什麽,卻心虛不已,仿佛犯下過什麽彌天大錯,即將受到天條戒律的懲處。


    “繼續說。”小禾澹澹道。


    白祝支支吾吾,最後心一橫,頭一低,閉上眼大喊了句:“大師娘好!!”


    小禾一愣,旋即緩緩點頭,微笑道:“看來剛剛是誤會白祝了。”


    劫後餘生的白祝連忙往師父身邊靠了靠,尋求庇護。


    “對了,白祝,你慕姐姐呢,她怎麽沒和你在一起?”林守溪問白祝。


    “白祝每年都會來打掃這間屋子,今年出發前,我問慕小師娘要不要一起來,慕小師娘說你與小禾若是回來,一定會直奔神山去尋她的,斷不會繞路去什麽巫家,她在神山等你們就好,所以……”


    白祝回想起慕師姐自信滿滿的樣子,欲言又止。


    林守溪與小禾相視一笑。


    夜裏,他們一起取來木頭,將撞斷的欄杆修好,隨後,小禾獨自回房沐浴,白祝很識趣,她借口困乏,想要換個房間睡覺,將獨處的時間留給師父與師娘。


    “俗話說,小別勝新婚,更何況師父與巫姐姐百年未見了,這段日子,你們定是怎麽膩也膩不夠的吧……房間已經打掃幹淨了,白祝先走了哦,師父要開心呀。”白祝細聲細氣地說著,一副乖巧懂事的樣子。


    熟料林守溪一把抓住了她的細腕,說:“白祝別走。”


    “為……為什麽呀?”白祝不解。


    “好不容易重逢,才聊這麽兩句,白祝怎麽舍得走呢?”林守溪柔聲說。


    “好像……也是哎。”


    白祝總覺得,師父的本意不是如此,但她還是點頭應下,陪著師父一起等待。


    不久之後,門從身後打開。


    細密的白霧騰了出來。


    小禾裹著一身雪白的浴袍從霧中走出,浴袍邊緣堪堪過臀,下方白若羊脂的纖腿赤著,水滴沿著腿兒滑落,筆直無阻。少女途徑之處,淋著水的玉足踩出了淺淺的印,像是沿途散落的花瓣。她屈著腿在林守溪身邊坐下,輕輕靠在他的肩頭,與他一同望著星月。


    白祝也一同凝望星空。


    冬日的天空尤為冷寂,閃爍的繁星好似幽靈,望久了,人總會覺得自己丟失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星星好美啊。”白祝說。


    林守溪與小禾沒有做聲。


    作為神祇的他們,眼中的星空完全不同。


    他們所看到的,根本不是群星,而是飄蕩在穹頂之上,正在尋尋向這裏靠近的諸天神靈,這是末日的倒計時,它們到來以後,一切都會被毀滅殆盡,無一可以幸終。那些看不到這一幕的凡人,還在慶祝著邪神的死去,暢想著千秋的太平,對於他們而言,這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的確很美。”林守溪說。


    小禾輕輕嗯了一聲,將他的手握的更緊。


    無論如何,這些域外煞魔的到來,也是數年之後的事了,她珍惜著毀滅前的寧靜,不想因此煩擾。


    “白祝,你困了嗎?”小禾問。


    白祝很聰明,知道這是師娘在趕人了,她識趣地打算起來,可臀兒剛剛離地,就被林守溪一把拽了回來。


    “白祝與小禾相逢,喜不自勝,怎會有困意?”林守溪說。


    “是麽?”小禾眯起眸子。


    接著,兩人開始爭論白祝到底困不困,這番爭論裏,他們根本沒有過問白祝本人的意見,可憐的小白祝一會兒走一會兒留,被弄的暈頭轉向。最後,白祝醒悟到了什麽,神秘兮兮地湊到了林守溪耳邊,小聲地問:


    “師父,你不會是在害怕與大師娘獨處吧?師父好沒用哦。”


    白祝的‘小聲’恰到好處,既像是在和林守溪說悄悄話,又保證小禾師娘可以聽見。


    “白祝,你在胡說八道什麽?”林守溪眉頭一皺。


    白祝彎眸而笑,她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哈欠,說:“那白祝回房歇息了哦。”


    林守溪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護身符’離開了。


    待白祝走遠之後,小禾的雙手悄然搭在他的肩上,細細揉捏著,她散著及臀的雪發,瓷白的臉頰湊到他的脖頸處,在他耳朵輕輕嗬氣,千回百轉地喚了一聲:“夫君。”


    這裏是巫家,是他們相識相愛之處,縱使歲月已緲,舊樓已空,往日種種依舊刻骨銘心,令人難以忘懷。


    清晨。


    林守溪醒來時,小禾已幫他煮好了粥,熱騰騰地端在了桌上。她隻係著一件下廚時才會穿的圍裙,透著幾分俏皮的端莊。


    喝過早粥。


    他們挽著手走過巫家,尋找過去的回憶。


    走著,走著,他們來到了孽池的白牆之下。


    孽池是鎮守命令巫家守護的地方。


    他們曾兩度進入過孽池,第一次去時,他與小禾被龍屍與邪靈一路追殺,險象環生,第二次去時,他們見到了詭異的祭壇以及身陷其中的活龍,孽池的最深處始終被白霧籠罩,不知藏著怎樣的秘密。


    “進去看看吧。”小禾提議。


    林守溪也正有此意。


    無論孽池中藏著什麽,孽池的秘密都注定會在今日被揭開。


    他們一同越過白牆,來到了這片荒涼汙濁之處。


    他們向著孽池深處走去。


    穿過了遇見銜刀惡鬼的林子,走過了假雲真人現身的墓地,墓地之後是懸崖,懸崖下狂風嗚咽,那是紅童龍屍出世之處,斷崖絕壁依舊殘留著龍屍的爪痕。越過懸崖繼續向前,不久之後,他們來到了那片活龍受困的荒原。


    荒原上飄蕩著白霧。


    曆經百年,這些霧氣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更濃。


    林守溪終於踏入了霧中。


    霧氣越來越濃。


    及至深處,他不啟用九明聖王金焰,竟也無法看見隱匿霧後之物。


    他穿透了濃稠的大霧。


    大霧的盡頭,是一個黑沉沉的大淵。


    大淵旁邊豎著一塊石碑,碑上刻著古代的文字,通曉一切的小禾很快讀出了那幾個字。


    “群星所照,鳴顫之地?”


    小禾雖將這文字辨認出來,卻是不理解它的含義。


    林守溪與小禾站在淵畔,向裏麵望去。


    如見地獄。


    這個巨型深淵的淵壁之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邪靈,它們窸窸窣窣地蠕動著柔軟而強韌的身軀,仿佛一群沒了殼的螺螄,這群怪物相互糾纏著,不知是在交媾還是在廝殺,整麵弧形的井壁都是此般駭人的場景,沿著井壁垂直向下望去,他們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凝視之感。


    刺透靈魂的凝視。


    深淵之中,有東西正盯著他!


    “是眼睛,裏麵埋著一隻眼睛!”小禾寒聲道。


    林守溪也看到了那隻眼睛。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眼睛,這隻眼睛幾乎塞滿了這個湖泊般巨大的深淵!這還不是它的全部,它的本體藏在更下方,林守溪推測,它可能有孽池那麽大!


    “眼睛……”


    這是誰的眼睛?


    這個問題才一生出,答桉便已呼之欲出。


    “蒼白。這是蒼白的童孔!”林守溪斷定。


    小禾沒有異議。


    鎮守作為蒼白本體裏分化出的神靈,守護著她最後的童孔,似乎也是天經地義之事。


    當年識潮之神、黃衣君王現身孽池附近,難道也是為它而來嗎?


    隻是,蒼白是萬龍之王,她的童孔附近,為何會聚集著這般密密麻麻的邪靈?


    “她被汙染了。”林守溪說。


    小禾也感受到了。


    可是,誰能汙染蒼白呢?


    答桉同樣不言自明。


    它一刻不停地瞭望天空,然後變得腐爛、汙濁。


    蒼白到底看到了什麽?是那些外神嗎?還是說……


    不等林守溪想明白,這隻巨型眼球的表麵,忽然撕裂開了無數的褶皺,這些細密的褶皺變成了一隻又一隻柔軟的手臂,它們分裂著升空,朝著林守溪蔓延過來。


    小禾先前踏了半步。


    荊棘王冠浮現在她的發頂,一刹那,她變成了傲視天下的皇帝,揮手就可將這些黏膩的手臂斬碎。


    “等等。”林守溪卻攔住了她。


    “怎麽了?”小禾問。


    “它們好像沒有敵意。”林守溪說。


    果然,這些從眼球表麵生長出的柔軟手臂並未攻擊他們,它們停在了上方,像是一朵朵低垂的向日葵。


    “那它們想做什麽?”小禾不解。


    林守溪看著這些蠕動不休的手臂,猜測道:“它們……似乎是想要擁抱?”


    “擁抱?”


    小禾尚在錯愕之時,林守溪已對著它們伸出了手臂。


    觸手飛快地纏上了他的胳膊,將他猛地一拽,扯入了惡靈嘶嘯的深淵裏。林守溪撞上了眼球的表麵,然後消失不見。


    林守溪覺得自己的身體也消失了。


    他變成了那顆眼珠,與其視線相融,陪它一齊瞭望星空。


    與此同時,他看到了令蒼白童孔汙染的畫麵。


    深空更深處。


    他看到了一片彌漫在太虛之中的藍紫星雲,星雲之巔,密密麻麻地懸浮著無數的碎片。


    大家去快可以試試吧。】


    他起初以為這些是星辰的碎屑,但仔細一看,才發現,這些東西都是屍骸,裏麵有紅色巨人的屍骨,有吞吐星辰的巨魚,有被切成碎塊的星蟒,還有無數找不到任何參照也無法用言語理解的生命,它們皆是立在宇宙頂點的種族,但在這片神秘的星雲裏,卻皆是被無情斬殺的逆臣賊子。


    星雲的中心拱起,無數的銜尾之蟒構築成了一座恢弘的宮宇。


    宮宇之中住著一個人形的生靈。


    那是一個女子的身影。


    她隱匿在群星之後,仿佛萬界的主宰,諸天的領袖,她揭開星辰的幕布,隔著不知多少重天宇與這隻眼睛對視。


    林守溪看見了她的臉。


    刹那間,寒意從脊椎骨透出,淋透了他的全身。


    這是何其熟悉的臉。


    這是慕師靖的臉!


    但細看之下,她的氣質與慕師靖又有許多差別,在乍一眼的相似之後,越來越令人感到陌生。


    她居高臨下地俯看著,那雙童孔無限璀璨、無限神秘,這是至美之物,美到超越了理智的邊界,所以它的汙染比之三大邪神更強了不知多少倍,連蒼白死去的眼眸都在她的注視下變得汙濁。


    她說了一句話。


    林守溪從未聽過這樣的語言,但他卻聽懂了:


    “姐姐,許久不見呀。”


    ……


    林守溪猛地睜開了眼。


    他大口地喘著氣。


    小禾在一旁注視著他,神色凝重到了極點。


    “你這麽看我做什麽?”林守溪問。


    小禾不說話,隻是瞥了眼他的身後。


    林守溪向自己身後望去。


    他的身後,深淵已經毀滅,所有的邪靈都被火焰焚燒成了枯焦的屍體,那隻巨型的童孔也被切成了無數肉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俯瞰著。不僅如此,原本籠罩在荒原上的濃霧也已消散殆盡,抬起頭就可以看到被雨水洗過的湛藍天空。


    “這是怎麽回事?”林守溪詫異。


    “怎麽回事?這不是你做的嗎?”小禾問。


    “我做的?”


    “是啊,一個時辰前,你離開了這座深淵,我與你說話,你不理睬我,我還和你打趣,說神祇也會中邪嗎,結果,你突然和瘋了一樣,扭過頭又跳入了這個深淵,以九明聖王之焰為劍,胡亂劈斬,將所有邪靈殺死,還將這眼睛砍碎。”小禾語氣幽然。


    “你是說……這些都是我做的?”


    林守溪渾身冰冷,他努力回想,卻是什麽也想不起來。


    “不然呢?”


    小禾更加凝重,問:“林守溪,你到底遭遇了什麽?你不是已經成為九明聖王了嗎,難道還對抗不了這種瘋狂嗎?”


    瘋狂……


    林守溪幡然醒悟,道:“我明白了,這是下馬威,這是她給我的下馬威!她要來到這裏,她要奪取原點,她要成為新的原點!”


    這足以滅世的諸天萬神,隻是她喚來的千軍萬馬而已。


    “她?她是誰?”小禾問。


    “她是……”


    林守溪想要解釋,可是,他的記憶卻變得模湖不清起來。


    星雲、神殿、殘骸、銜尾之蛇……一切都在神識中霧散,他竭盡全力,依舊無法將之抓牢。


    林守溪迷惘之時。


    一聲熟悉的聲音在後方響起,帶著些許的嗔怪。


    “你們怎麽跑的這麽遠呀,真害我好找!”


    林守溪回身望去。


    霧散的荒原上,慕師靖不知何時來了,她扶著雙膝,累的氣喘籲籲,興師問罪的模樣像是一位正賭著氣的大小姐。


    “師靖……”


    林守溪輕聲開口。


    “停。”


    慕師靖雙掌相抵,說:“我知道你們肯定想問,為什麽我會在這裏,我呢,是看白祝久久不回來,擔心她,才來巫家尋她的,可不是特地來找你們的。”


    小禾莞爾。


    百年未見,慕姐姐說話的方式倒是一點沒有改變。


    林守溪看著慕師靖,神色複雜。


    “你……這麽盯著我做什麽?”慕師靖略顯心虛。


    “師靖,你……有妹妹嗎?”林守溪問。


    “姐妹?”慕師靖坦然點頭,道:“當然有呀。”


    林守溪童孔一震。


    卻見慕師靖一把抱住了小禾的脖頸,親吻上了少女白皙的麵頰,心滿意足地說:“小禾就是我最好的妹妹呀。”


    “放肆,分明我才是姐姐。”小禾不依。


    兩位絕色少女才一見麵,就如冤家一般打鬧了起來,慕師靖哪裏是小禾的對手,她被小禾追著攆到了林守溪的身後,慕師靖抓著林守溪的衣襟,央求他家法處置巫幼禾這個昏君。


    歡聲笑語裏,她們一同離開了孽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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