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少年少女一進門,那些活妖便紛紛醒了。


    它們像是餓了數十日的蚊蟲嗅到了血味,瞳光貪婪而狂熱,隻是這些妖怪被鐵鏈束縛,根本無法動彈,隻能發出一聲聲哀嚎。


    哀嚎聲回蕩不休,似陰風惻惻。


    小禾抓緊了林守溪的衣袖。


    林守溪也有些無名的緊張,因為他隱約覺得,這些活妖盯著的人……是自己。


    “不愧是神靈選中的人,居然讓這些半死不活的老妖怪都醒了。”


    侏儒老者一邊感慨一邊自我介紹,“我姓孫,你們可以喊我孫副院。”


    自稱孫副院的人繼續道:“這裏是殺妖院,外麵那數十丈的牆名為白牆,白牆之後就是孽池,我們殺妖院所負責的,便是去殺死孽池中生養出的妖濁。”


    “妖物被封印在孽池之中,但妖物散出的邪氣會形成新的祟物,我們稱之為妖濁。”


    要去殺妖麽……


    林守溪並不緊張,相反他有些期待,他感覺自己已經凝丸,但坐照自觀時體內黑漆漆一片,根本看不到氣丸的蹤影。


    沒辦法通過氣丸的顏色確認境界,所以他需要其他手段看看實力到底恢複了多少,殺妖院耳目眾多,不便出手,孽池應是個不錯的僻靜地。


    “妖濁……很強嗎?”王二關問。


    孫副院轉過身,緩緩掃視過他們的臉。


    “不必害怕,那些妖物被封印千年,力量損耗大半,如今又被殺了無數輪,早已孱弱,你們已然凝丸,以你們的實力,除滅它們生出的妖濁綽綽有餘。”


    孫副院說:“這隻是一次試煉。”


    “知道了。”


    少年少女們齊齊應答,林守溪與紀落陽沒什麽反應,王二關聽聞這番話,倒是鬆了口氣。


    “好了,接下來你們要做兩件事。”孫副院說:“一是挑選一本劍經,二是挑選一把劍。”


    孫副院說完之後,帶著他們來到了殺妖院的深處。


    院子深處有一片樹林,樹林是以白骨削成的景觀,其上掛著蝙蝠般的繭。


    樹林後又是一扇門,門口站著一個老婆婆,赫然是每日拄著拐杖給他們送飯的婆婆。


    老婆婆一動也不動,像是風幹的屍體。


    孫副院以法印打開了門,“進去吧,挑選完畢之後就可以出來。”


    “我們自己選麽?”紀落陽問。


    “嗯。”


    “那……劍還能試試稱不稱手,我們怎麽知道一本劍經適不適合自己呢?”王二關犯難了。


    “不用擔心,此間的劍經皆為活物,你在挑它的同時它也在挑你,若不適合,那你翻開劍經時,它將是一片空白的。”


    孫副院說著,關上了藏經閣的大門。


    閣中一片安靜,少年少女們麵麵相覷,從斷崖古庭一路來到了巫家的殺妖院,其間的所見所聞內容龐雜,他們還未來得及消化就被推入了這裏。


    這裏雖叫藏經閣,卻連一個書架也沒有,取而代之的是數百根燈柱般的東西。


    每一根燈柱上都供奉著一本書,書的顏色、薄厚各異。


    劍經與劍皆是珍貴之物,但它們現在已唾手可得,所以大家也並未著急,反倒聊了起來。


    “你們現在的氣丸都是什麽顏色?”紀落陽問。


    “當然都是白色。”王二關一副博學的樣子:“你別看凝丸到見神之間隻隔了五境,但這五境皆是大難關,要想盡數衝破,沒個甲子之功可不行。”


    “我們不是天才麽?”


    “再怎麽樣天才,估計也需要十數年吧。”


    王二關看似悵然,可他一想到自己十年之後就有可能成為萬人敬佩的仙人,便激動得血氣上湧。


    他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回到王家,在過去瞧不上自己的人麵前炫耀一番,看看他們現在是一副怎樣的嘴臉!


    “唉,也不知道雲真人現在是什麽境界。”王二關又歎了一聲。


    “是仙人。”小禾忽地開口,“雲真人是見神境的仙人!”


    “什麽?”王二關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


    “因為他說起見神境時,眼睛變成了金色的。”小禾說:“我姑姑告訴過我的,那是見神境的象征之一,雲真人哪怕不是仙人,至少也是個半步見神。”


    仙人……


    這個境界對於如今的他們來說是絕望的,它意味著不可戰勝。


    “你總提你姑姑,你姑姑是個什麽境界?”王二關好奇道。


    “我姑姑……姑姑雖沒雲真人這般厲害,但一點不弱,捏死你還是像捏死螻蟻一樣的。”小禾清冷地說。


    “年紀輕輕就這麽刻薄,以後還了得?”王二關討了沒趣,回譏道。


    “反正我不會對師兄刻薄。”小禾抿唇一笑。


    “就他?我看你這小姑娘是瞎了眼。”王二關瞪著林守溪,又罵了一句‘小白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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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他們境界越差越大,王二關隻等著雲真人將他徹底拋棄,然後找個由頭狠狠揍他一頓,出口惡氣。


    林守溪聽著他們的爭執,沒說什麽。


    來到這座院子之後,他的心中始終有一抹悸動,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院子的盡頭等著自己。


    “師兄,你沒事吧?”


    小禾微微仰頭,“師兄別灰心,我姑姑與我講過厚積薄發的道理,傳說如今三神山之一的首座大人,便是四十歲才順利凝丸,可他朝虛白而暮元赤,一夜見神,返老還童,成了修道史上真正的傳說。”


    “真厲害。”林守溪不知真假,卻由衷稱讚。


    “他也配與首座相提並論?”


    王二關冷哼一聲,懶得吵架,大步向前去挑選劍經。


    劍是貴器。


    劍經也遠比大部分武道秘籍珍貴得多。


    這個世界裏,學習武道是用於人之間的戰鬥,而要殺死強大的邪靈與龍屍,必須以繪有神紋的劍。


    生死搏殺隻在須臾瞬間,故而驅馳劍的劍經也尤為重要,兩者缺一不可。


    林守溪也去挑選劍經。


    他翻開書頁,發現自己挑的第一本書就有字。


    他讀了一會兒,然後翻到下一本。


    依然有字。


    林守溪並未覺得太驚訝,但他為了不讓別人發現異樣,手飛快地翻動著書頁,一目十行地看著,假裝是在檢查書本有沒有字,實則將其中的內容盡數記到心底。


    王二關也一本本翻著書,每翻一本,便要念叨一句‘不識好歹’‘有眼無珠’之類的詞,好不容易翻到一本,他才終於安靜了下來,細細品讀。


    紀落陽瞄了一眼王二關,默默記下了對方此刻看的書名。


    他又看了一眼林守溪,發現他隻是按著順序在翻每一本書,並未在某一本前停留太久,他觀察了一會兒便不再看,專心尋找起自己的。


    林守溪將閣中的劍經讀了一半,他覺得腦子有些昏沉,閉目養神了會後抬起了頭。


    恰好看到了立在窗邊看書的小禾。


    明烈的陽光已悄然變成了溫柔的橘色,像是書頁泛黃的邊角,它透過窗與珠簾的縫隙照進來,落到少女的側頰與裙上,繪出一道道分明的光影。


    她便被籠在這樣昏黃的顏色裏,靈妙而纖細的曲線愈發柔和。


    少女認真地看著書,某刻,她也心有靈犀地抬頭,與林守溪四目相對,那始終飄著薄霧的瞳孔忽而變得清晰,像是一麵明澈的鏡,她微怔後莞爾一笑,似夜蘭初綻。


    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林守溪低下了頭,放下了手中的書,走入了更深的陰影裏。


    夕陽沉沒,懸在梁上的燈陸續亮起。


    王二關沒有放過每一絲展現博學的機會。


    “這燈雖和普通的紙糊燈籠沒什麽差異,但它的燈芯可是石頭,這種石頭叫螢石,它在白天吸飽了光,晚上再將光散發出來,神奇得很。”


    “嗯……倒有些像氣丸。”林守溪說。


    紀落陽也打量了一會兒那石芯燈,他放下手中的書,問:“你們都選完了嗎?”


    “還沒有。”小禾搖了搖頭,“我能看見十數本書上的字,我尚在挑。”


    “我也沒有。”林守溪回答,卻沒有說理由。


    王二關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是一本書都看不見,在這裏強撐著翻找浪費時間吧。”


    “不要小覷我師兄了。”小禾打抱不平。


    “我看這裏隻有你高看他了。”王二關不屑道。


    紀落陽望向王二關,“你挑好了嗎?”


    “那當然。”王二關拍了拍肚子,嘟囔道:“也沒人進來送飯,再挑不好我可就要餓死了。”


    王二關說著,卷起了一本書,遮住書名,揣入懷裏,進入了下一間閣子。


    那是巫家的劍閣。


    林守溪不為所動,一直到王二關挑完寶劍,將其抱著出來時,林守溪依舊在翻閱劍經。


    不多會,紀落陽也進入劍閣,他出來時懷中抱著柄古樸長劍。


    待到他們都離開後,小禾才靜悄悄地來到林守溪的身邊,小聲問:“師兄,你是不是真的一本都看不到呀?”


    “為何這麽問?”


    “沒有呀,就是關心一下。”小禾想了想,又輕聲道:“如果師兄真的看不到的話,與我說好了,我偷偷多記了兩本,到時候你將那書拿走,我給你口述上麵的內容。”


    林守溪神色微動,他看著小禾明豔無儔的臉,不知道這是真情還是假意。


    “師妹費心了。”


    “沒有的。”小禾輕輕笑道:“我看這些可比不上師兄教我的白雪流雲劍經,況且姑姑也傳過我劍術,這些雖也精妙,但也不會當成核心劍法去練了。”


    “白雪流雲劍經還差三式,接下來的幾日,我一並傳授於你。”林守溪說。


    “有勞師兄了。”小禾彎眸微笑。


    “嗯,師妹若挑好了,先去取劍吧,我再看看劍經。”


    “好,師兄也莫要太勉強了。”


    小禾卷起一冊較薄的劍經,握在手中,然後也走入了那劍閣之中。


    待到小禾挑完劍走出時,林守溪才終於讀完了最後一冊劍經,閱讀劍經很是耗神,放下書卷時,他的臉色都微微泛白了。


    林守溪隨手拾起一卷書也走入劍閣,恰與小禾擦肩而過。


    “我在外麵等你。”小禾說。


    “好。”


    方一踏入劍閣,林守溪便感受到了撲麵而來的寒芒。


    劍閣是一座矩形的建築,中間承著鬼妖身纏鎖鏈,四肢被數十柄劍釘著,屋子的其他地方也參差不齊地插著劍,每一柄劍的側麵都有木簽,木簽上寫著這柄劍曆代主人的姓名和生平。


    林守溪走入閣中,目光略過或平滑或有豁口的劍鋒,半出鞘的利劍映出了少年白色道衣的身影,齊齊發出嗡嗡的低鳴。


    他行走其間,好似行走在夏夜滿是蛩鳴的草地裏。


    林守溪徑直走到了劍閣中央,他仰起頭,看著那頭滿是崢嶸棱角的黑色鬼妖。


    惡鬼也盯著他,瞳孔閃著紅光,幹瘦的喉嚨聳動著,發出令人恐懼的吼聲。


    林守溪覺得這隻鬼妖和那日暴雨天時趴在窗戶上的小鬼們很像。


    鬼妖不停掙紮著,想要吃掉眼前的少年,那長長的舌頭伸出,卻始終差了些距離。


    林守溪觀察了一會兒這頭鬼妖後,開始尋找適合自己的劍。


    這裏的每一柄劍都是名劍,漫長的歲月裏,它們不知砍斷過多少邪物的身軀,刺穿過多少妖魔的心髒,此刻它們陳列在這裏,久未飲血,鋒芒卻絲毫未斂。


    林守溪拔出了數柄劍看過,最終停在了一柄看上去樸素的古劍前。


    古劍劍脊筆挺,鋒芒銳利如新,除了劍鍔的夔紋外,它再無半點多餘的裝飾,似因沉寂太久,它的殺意凝於刃上,已積成凶光。


    它的長度與師父傳給自己的‘死證’很像,足夠樸實也足夠銳利。


    他很喜歡這柄劍。


    他看了一眼劍的來曆,有些吃驚。


    這柄劍竟還是雲真人帶入巫家的,之後它又經曆了兩代主人,但那兩代主人都很短命。


    林守溪正準備拔出這柄劍時,初入藏經閣時的心悸感再度降臨。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然後側過身,望向了劍閣更深處的陰影。


    他向著那個方向走去。


    這柄古樸的長劍初有靈性,它嗡然鳴了兩聲,似是不解為何這個少年會放棄自己。


    穿過劍氣濃鬱的長道,林守溪走到了光線昏暗的深處。


    鬼妖的嘶吼聲在身後斷斷續續地響起,似在警告他不要繼續前進。


    林守溪很多次想要止步。


    可似乎有一隻手正從後麵推著他,他遵循著指引向前走去,腳步未停。


    道路盡頭有一柄劍。


    他看到了那柄劍。


    劍橫陳案上,半出鞘,劍身清亮如水,劍鍔未印神紋,他走近時,劍如見故人,鳴聲幽然。


    這不是他的‘死證’。


    但他依然認得這把劍。


    這是慕師靖的佩劍——湛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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