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來到了自己的新房間裏。


    新房間雖也窄小,卻沒有了刺鼻的黴味,也沒有被泡爛的木櫃和坐上去就嘎吱作響的床,他對這一切大體滿意。


    安靜的夜裏,林守溪想著白天發生的事。


    雲真人與他們說的境界劃分、殺妖院與一旁又高又厚的白牆、挑選的劍經與劍、被鎖鏈纏繞的詭異心魔……


    過去,他一直以為所謂心魔是心頭惡化的執念,從不曾想過這東西竟還能演化成實體的鬼妖。


    ‘我也會有心魔麽……’


    林守溪按著自己的胸口,想著。


    他的傷勢已經痊愈,真氣在體內運行無阻,境界也已回到了巔峰,但他也知道,自己非但沒有被雲真人忽視,反而被懷疑著,所以他沒有急著測試自己的境界,防止被暗處的眼睛看到。


    幾日後去孽池清除妖濁或許是最好的機會。


    不再多想,他從懷中取出了劍經。


    每個人隻有三天的時間背誦它們。


    他將劍經攤在膝上,目光卻未黏在書頁上,而是有些茫然地散開。


    他開始回憶今日看過的所有劍經。


    光憑記憶記住所有的劍經是不可能的,但他在閱讀了數十本劍經後,從中理出了一條脈絡,一條巫家劍法萬變不離其宗的脈絡。


    藏經閣的上百本劍經都是從這條脈絡上衍生出的。


    若時間足夠,他甚至可以順著這條脈絡,反向推演出巫家所有的劍經要訣。


    但他沒有時間。


    林守溪短暫地回憶一番,手指在袖中輕輕劃動。


    有人來了。


    依舊是悄無聲息的步伐,雪發青裙的少女像是從縫隙間流入的月光,她罩著黑披風,不知不覺間便出現在了自己的麵前,臉頰掛著微笑。


    她是來學習剩下三式的。


    “有人在偷看嗎?”林守溪問。


    “師兄放心,我來的時候很小心的。”


    小禾褪下了黑色的鬥篷,踮起腳尖將它掛在窗上,她靈巧地轉身,順手拿起了林守溪膝上的書,看了一眼封麵,淡蹙起眉。


    “立甲劍禦術?你怎麽看這種東西?”


    “因為這本書比較新,所以我就挑了它。”林守溪說。


    “當然新呀,因為根本沒什麽人會練它,這種以防守為主的劍法是不受待見的。”小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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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父將宗門托付給了我,我當然要盡可能好好活著。”林守溪認真地說。


    “一味的防守可沒有好下場。”小禾說:“最好的防守之術永遠是將敵人殺死。”


    “無妨,挑都挑好了,不練浪費了。”林守溪淡笑著說。


    “哼,那你就練你的烏龜防禦術吧,不聽師妹言,黃泉路上見。”


    小禾話語刻薄,眸中卻閃過了一絲憐惜之意。


    她一如既往地在他身邊坐下,替他渡真氣療傷。


    療傷完畢,林守溪開始傳授小禾劍經心法。


    兩人用隻有彼此才能聽清的聲音交流著,林守溪以指模擬劍比劃,小禾聽得聚精會神。


    待到講完之時,夜已三更。


    小禾長長地鬆了口氣,心滿意足。她斂衽行禮,謝過了師兄。


    林守溪點點頭,說“今夜已這麽晚了,師妹別回去了吧,我們不如留在這裏……”


    “什麽?”小禾驚詫,打斷道:“我雖理解師兄想要振興師門的心,可這……會不會快了些呀?”


    林守溪沉默了會,才繼續說下去:“我們不如留在這裏,將前九式複習一遍。”


    “……”


    “不用了,師妹記得可清楚了。”


    小禾羞著跑了出去。


    林守溪隻睡了兩個時辰就醒了。


    他推門而出時,不少灰褐色衣裳的少年已聚集在院子裏。


    孫副院站在他們身前,雖遠比他們矮小,但那妖異的氣質卻能隔著人群讓人一下感知到。


    林守溪、小禾、紀落陽、王二關陸續出門,融入了隊列裏。


    “師兄,你的臉怎麽有些白?”小禾問。


    林守溪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他今天確實覺得有些虛弱,但並未太放在心上。


    “許是沒休息好。”他說。


    小禾露出了內疚的神色。


    殺妖院的弟子們皆穿著深色的衣裳,他們白色的道衣在其中顯得刺眼,孫副院喊了個老婆婆,給了他們一身黑色的衣裳換上。


    這是適合行動與搏殺的勁裝。


    殺妖院並不嚴格,除了孫副院每日清晨組織的早訓之外,其他時間都由他們自己練習,弟子之間可以比武切磋,但必須征得對方同意,且不準死人。


    林守溪本想找幾個弟子問問更多的情況,但這些弟子們對他們幾個陌生弟子頗不友善,尤其是孫副院給他們發了一套黑色的衣裳後,許多弟子望過來的眼神就充滿妒恨了。


    黑色在殺妖院象征著尊貴,唯有殺妖榜上前三的高手才配穿著。


    知道了這點後,林守溪立刻意識到,孫副院給他們這套衣服,並不是多麽器重他們,而是想讓他們成為真正的眾矢之的。


    果不其然,他們的名字也很快出現在了殺妖榜上。


    殺妖院中的弟子們大都是未滿十八歲的少年少女,他們雖都錘煉了一身不俗的殺手技巧,可單論境界,很多卻都還未成功凝丸。


    林守溪也愈發明白雲真人口中‘幸運者’的含義了。


    十數天的努力便超越了他人數年的苦修,這對大部分普通的修道者而言,是根本無法理解且接受的事。


    新的殺妖榜上,王二關與紀落陽的名字分別出現在了第四、第五,小禾的名字出現在了第七,林守溪的名字出現在第十七。


    院中一共三十人。


    “對這個排名,你滿意嗎?”


    林守溪在看榜的時候,一個灰衣裳的少年來到了他的身邊,冷冷地問。


    “不滿意。”林守溪搖頭。


    “我知道你們都是神選者,個個心高氣傲,但這個排名對你已很不錯了。”那少年說道:“你之前的十六人皆已成功凝丸,在未凝丸之人中,孫副院已給了你最高位,當然,你未必配得上。”


    林守溪沒有說話。


    他並非不滿意自己的排名,他隻是覺得,小禾的排名不該這般低。


    他正要轉身離去,灰衣少年卻將劍一橫,攔在了他的麵前。


    “隻要你願意,殺妖榜隨時隨地都可以改寫。”灰衣少年冷冽的眼睛盯著他,“我是十三名。十七,隻要你贏了我,你就是十三。這是院裏的規矩。”


    “我不是十七,我叫林守溪。”林守溪回答。


    灰衣少年愣了愣,隨後,他眼眸中的冷冽化作了憤怒。


    殺妖院中的弟子皆是巫家從一些偏遠小城中買來的奴,巫家將他們從小養大,其中能修行的送來殺妖院磨練,不能修行的則淪為奴才。


    可哪怕來到殺妖院,他們依舊是奴。


    奴沒有名字,他們在殺妖榜上的排名便是他們的名字,隻有躋身前三或者獲得更高的職位後,他們才會獲得屬於自己的名字。


    林守溪這句話在灰衣少年耳中有著強烈的嘲諷意味。


    “在這裏,你就是十七!”灰衣少年凶厲道。


    “好。”


    林守溪覺得入鄉隨俗沒什麽問題,他點了點頭後繞過灰衣少年的攔截,去了別處。


    灰衣少年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皺緊了眉,隻覺得哪怕是神靈也會偶爾眼瞎,要不然怎會挑上這樣的懦夫?


    林守溪將殺妖院逛了一圈。


    院中供修行的有三處,一處為靜修打坐之處,中置巨大的無口佛,一處有數頭鐵樹精為活靶幫著訓練劍術,中置無頭千手佛,一處為冰窖,冰麵上有鐵樁、刀山等物,幫著訓練步法,中置裂目佛。


    路途上,林守溪又遭遇了數人的刁難,其中大部分是排名低於他的。


    在殺妖院,許多人將向比自己排名更低者挑戰視為恥辱。


    林守溪誰也沒有答應。


    王二關與紀落陽倒是與人打得火熱。


    王二關境界最高,他打架沒什麽章法,全靠一身雄渾的真氣硬碰硬,但就是這樣的王八拳,倒真的打退了不少挑戰者。


    紀落陽的武道修為極高,向他挑戰的人沒有嚐到任何甜頭。


    小禾一整天沒有出現。


    今日早修之後,她就把自己關在屋裏,苦修‘白雪流雲劍經’。殺妖院的弟子們當然會認為這是個膽怯弱小的姑娘,已有不少人等著她出門,奪取她第七的位置。


    林守溪在殺妖院逛了一圈,記住了所有的道路與地形後,準備回到屋子靜修。


    有人堵住了他房間的大門。


    堵門者穿著褐色的衣服,懷中抱著劍。


    “我是殺妖榜第九,你可以叫我小九。”褐衣少年說:“他們總覺得向低排名者挑戰很羞恥,我從不覺得,高傲經常會讓人葬送性命,尤其是我們這樣注定終身與劍為伴的人。”


    林守溪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他說完。


    褐衣少年看著他,繼續說:“真正的生死搏殺裏,境界反而不是多麽重要的東西。你長得好看,我也不會因此覺得你是繡花枕頭,來戰一場吧,若你不應,我就立在門口不走。”


    自稱小九的少年朗聲地說著。


    殺妖院中,不少人聚集了過來,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許多人開始起哄,言辭不乏羞辱之意。


    林守溪聽著那些嘲諷與辱罵自己的詞,內心並無什麽波瀾。


    先前不接受他們的挑戰,是因為他始終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那個人或許是孫副院,也或許是雲真人。


    他們始終沒有放下對自己的懷疑。


    但現在,他忽然意識到,一味的退卻反而有可能加重他們的疑心。


    “好,我同意。”林守溪平靜地看著小九,說。


    小九微怔,隨後他笑了起來,他環視了一圈眾人後,才將目光挪回了林守溪的臉上。


    “我還有個條件。”小九變本加厲道。


    “說。”


    “若我贏了,你必須將你這身黑衣裳當眾脫下送給我。”


    小九咧嘴笑著,他知道對方已騎虎難下,若此刻拒絕,必會承受數不盡的謾罵和白眼,可若是答應下來,他稍後要承受的屈辱更甚。


    可出乎小九意料的是,林守溪隻是簡單地想了想就答應了。


    “若你輸了呢?”林守溪也問。


    “你想怎樣?”


    小九覺得他在佯裝藏拙強撐顏麵了,若不出所料,現在對方應該會提出一個極無理的要求唬住他,想將他嚇退。


    可小九又猜錯了。


    “若你輸了,以後不準再擾我修行。”林守溪說了一個極其簡單的要求。


    “你認真的?”小九以為自己聽錯了。


    林守溪嗯了一聲。


    “你整日閑逛,哪裏有修行的樣子了?”小九質問。


    “你不懂。”林守溪不會與他解釋。


    這句話將小九氣得不輕,他踏出一步,腳下的青磚都微微碎裂,“你找死……”


    此時,王二關與紀落陽也聚了過來,王二關表現得異常興奮,他舉起手臂扯開嗓門大喊:“林兄弟,今天我與落陽兄可揍了不少人啊,你與我們好歹是一個院子裏出來的,千萬別丟人現眼啊。”


    紀落陽神色沉靜,他盯著林守溪,似乎在尋找什麽端倪。


    人群讓開了一條道,林守溪與小九來到了中央的空地上,兩人相對而立,似弓弩拉開。殺意的張力擴展的瞬間,忽有不和諧的音調響起。


    那是開門聲。


    “你們在吵什麽呢?”


    小禾的屋門閉了一天,此刻卻是開了,少女立在門口,青裙已換成了緊身的黑衣勁裝,她身材嬌小纖細,曲線姣好,初見時的端靜已然不見,略顯清冷的眉眼間透著掩不住的英氣。


    她出現的刹那,殺妖院似為她所懾,靜了靜。


    小禾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林守溪的身邊,仰起小臉望向他,似在詢問。


    林守溪簡單地與她解釋了一番發生了什麽。


    小禾望向了挑釁的褐衣少年,冷冷道:“你不配。”


    “你說什麽?”小九鬆開了抱劍的手,站姿肅然。


    “我說,你不配與我師兄交手。”


    小禾揉了揉眼睛,話語懶洋洋的,她微微仰頭,看著那比自己高了不少的褐衣少年,忽而正色道:


    “我替師兄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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